在暴风雨到来之前,每个孩子都该回家。
崇武山上,乐仲与廉洪野血战一夜,直杀得寒月失色,草木成灰,最后,乐仲施法暂时压住廉洪野身上的千里寻踪咒,便施展土遁术,带着廉洪野一路往雪岭逃走。
蛮族烈风部在山上挖地三尺,最后愣是没找到目标,等显踪术重新显灵,人已在百里开外,族长潘谷拉怒发冲冠,领着一万来人,便又向雪岭杀来。
乐仲起初来到茫茫雪山,预想中的大军却没见着,廉洪野还领着他往山洞里钻。乐仲糊涂了,问这是何道理?
廉洪野笑笑:“长老,我们的兵,就在这山里面。”
乐仲便跟着廉洪野在幽深黢黑的山洞里摸索,走过许久,居然真见到了火光。原来是二卫卫兵拿着火炬,守在洞道的每个拐口。
两人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一处巨大空洞,火炬盘绕于四壁,视野霍然开朗,二卫加上侠义道几千号人,都在洞里面守着,演兵操练,见二首领归来,惊喜自不必说。
乐仲再看这巨洞,余惊未消:“这里面原来不是个大墓吧?”
廉洪野道:“不是。雪岭的先民,擅长凿岩开洞,自古便是生活在山洞中,直到共工撞断天柱,他们才走上大地。因此雪岭中山洞极多,相互通连,这些洞道都是他们留下的遗迹。加上我国百年来,挖山采矿,才造就了这副地界。”
乐仲听明白了,先与侠义道属下会合,清点人员无差,看向二卫,却比之前还多了两千人,不禁又吃一惊。
廉洪野只得继续解释,这是他原本就留在雪岭的兵。按照以往惯例,二卫会在冬天,把守住雪岭脚下的几处主要出山口,抵御蛮贼入侵。
而今年,因为他被雎国侯百城炅调令返回寒叶城,加上蛮族来众太多,势不可挡,他便在返程前,密令千夫长孙勇、薛信,带着二千人及军粮辎重,藏进雪岭山腹。
打算等马贼锐气尽去、逃回乾州的时候,再让孙薛二人守住山口进行拦截,自己兴师北上,以此前后包夹,尽可能多的消灭马贼、夺回物资。
如今情况有变,不仅伏兵没有出山阻击,二卫兵马还都藏了进来,以山中储粮,只够再应付十天的用度。
乐仲感慨四顾,洞中这五六千人,无疑是如今北国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也是雎国面对蛮族烈风部仅有的一搏之力。
之后,廉洪野便纠合众将,商讨战情,最终制定了依靠地形、与蛮族游击作战的策略。
因廉洪野自己中了“千里显踪咒”,藏不住位置,在之后的数日里,他就来回穿梭在雪岭数不清的地洞中,引诱蛮族追兵,设置陷阱一网打尽。
而蛮族在抵达后,立刻就展开“搜山”行动,几天的时间,二卫的剑戟与烈风部的马刀在雪岭上爆发出无数场生死厮杀。
乐仲则因为崇武之战消耗太过,留在山腹中运功休养,属下都被他派出去配合廉洪野杀敌,身边只留下亲信“北岳神鹰”林鸿羽贴身照料。
这样静修几天,乐仲感觉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收功醒神,向旁边林鸿羽询问近来作战的情况。
这个三十岁的中年人忧心忡忡地答道:“长老,刚才阎王才来同我说过战情,依他说的,乾州蛮贼果然和传闻一样,是九州单兵作战能力最强的军队。
我们的人依仗地利,把武功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也只能把伤亡控制在和他们持平。
但他们足有万余人,我们是耗不起的。对这场战争的前景,兄弟们都没什么信心。”
乐仲知道林鸿羽说的“阎王”是现在外面指挥侠义道作战的首领之一“火阎王”程霸,与林鸿羽、“龙枪”岳成,都是他最信任的手下。因此点点头说:“把程霸叫来,我听他详细说说。”
林鸿羽领命出门,一会儿,就领着一个小山似的巨汉走了回来,这巨汉是个光头,火光一照,蹭明瓦亮,浓眉似斜峰,胡子密得像钢做的茅草。一进石室,雷似的嗓音就高兴地嚷嚷:“长老,您身体好啦?”
“已无大碍。”
程霸道:“那就好啊,兄弟们都盼着长老您赶紧出山。唉,可惜好多兄弟是没有等见。”
乐仲道:“你就不能撑起主心骨?外面怎么样了,仔细说说。”
程霸赶忙将近来战情通通报告一遍,说到昨天一战就伤亡五十多个兄弟,尤其咬牙切齿。
乐仲听着,中间只是轻轻点头。
程霸说到最后,神色一苦,道:“长老,属下担心这样下去,咱们是坐以待毙!”
“你是不相信廉将军?”乐仲反问。
“老程不敢。可是,长老,咱侠义道一开始来,光说帮着雎国清剿马贼,没说要和军队打仗啊!”
程霸神色颇现不忿:“现在咱们折在这儿好多兄弟了。当然,这也算保家卫国,俺老程也没意见,可总得有个赢的盼头吧?
咱们这边,人数、战力、术士手段,样样都差得太远了。廉将军是厉害,可他只有一个人,就算他是神将,这一仗他又怎么打呀?”
乐仲等他抱怨完,问道:“程霸,你怕死吗?”
程霸一听,顿时面红上涌:“长老,您怎么能这么说俺?俺能是那贪生怕死的人吗?俺——”
“长老,”林鸿羽这时插嘴道:“依晚辈看,程霸担心的,是这次我们侠义道出动了全门三分之一的人手,若是在这里有了闪失,恐怕伤了我道根基。”
“对!对!”程霸惊喜道:“俺就是这个意思!”
乐仲点点头:“既然这样,老夫问你们,鸿羽,程霸,在你们看来,我们侠义道存在的根基,是什么?”
程霸一听,摆头望向林鸿羽。林鸿羽道:“先贤有言:入国而不存其士,则亡国矣。[语出墨子·亲士。](注一)晚辈以为,是存人。”
程霸连连点头:“俺也一样。有人,才能干成事儿。”
乐仲道:“人是根本,这没错。可我们侠义道向来主张心怀天志,赴火蹈刃,死不旋踵,从来不是个惜命的门派吧?但我们依然存在至今,而且发展不息。”
“这…”林鸿羽犹豫了:“晚辈愚钝,请长老赐教。”
乐仲站起身,迎着火炬走过去,再向二人说道:“你们看,老夫现在有样东西落在你们身上了,是什么?”
二人一听,赶忙搜索衣装,可他们都穷得很,找不出什么,半晌,林鸿羽才反应过来说:“长老难道是说影子?”
“对。”乐仲认可道:“一个人不能一直压在另一个人身上,但影子可以,这影子就好比是人的名声,也是我们侠义道的立命根本。”
“晚辈不解。”
“那就说件事吧。十年前,宋州米荒,军谷、田粮谷大批运进官仓,富商又囤粮,百姓大片饿死。
彭于越长老看不下去,领人杀官开仓,劫富救贫,后来,他人被暗杀在羽山上,尸首在连石城墙上挂了三个月。
宋州农民、富商之间因为这件事矛盾尖锐,大乱一触即发,上代侠魁为了贯彻他的‘非攻’理念,自己去了宋州,在咸池孔方城被活剐了三天,才平息下来商人们的怒火,让官府停下对起事百姓的反攻倒算。
我们在宋、灵两州的势力因此也被连根拔起…”
“长老,这事没这么简单!”林鸿羽一下子激动起来,把程霸都给吓着了,只听他急促道:
“那一年我就在宋州!彭长老一开始也不想惹事的,那一天,我们这些后辈跟着他一起去看了城里满满的粮仓,又去城外看见饿殍遍野。
我亲眼看着彭长老气吐了血,跪在地上哭着喊:‘我们侠义道的理想是什么?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语出墨子·兼爱。](注二)现在不是没有粮食了,他们在骗我们,他们在骗我们啊!’
后来彭长老就让我们去往各个侯国,带领当地农民起事夺粮,半个宋州的贫农都被我们鼓动了,因为这件事,抢到粮食活下来的百姓不下百万!
所以后来,商人们逼迫官府出面剿杀闹事的农夫,可参与、牵连的人太多了,官府杀了十多万后,担心引起内乱,有了停手的意思,可又迫于商人压力,放不下刀。
我们侠魁才在这时候过去,用自己的命,做了朝廷拿给商人们的交代,以命止杀!
临刑前,富商问我们的首领害不害怕千刀万剐,侠魁还说:
‘借尔等粮,饱万民腹,一刀还一饱,刀刀快哉’…”
“结果都是一样的。”乐仲淡淡道:“我不是要怪罪老彭,你不用这么激动。我是要你想想,从那一天起,宋州诸王就没有停止过对我们的通缉,想要把我们从宋州赶尽杀绝,可如今我们在宋州的势力怎么样了?”
注一:语出墨子·亲士。
注二:语出墨子·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