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唐家让我干的!”赵寺涕泪直流地嘶声喊道。
叶子启和顾峰对视一眼。这个赵寺不可能知道他们和唐家的关系,却喊出了这个寒叶城里仅有的和他们有过缘系的人家,那么可以确定,这回说的是实话。
既然仇家这么大来头,当然要灭口。顾峰补上一剑,就送赵寺归了西。
接着,两人翻身出屋,到无人处,处理好行迹,暗自计议道:“先休息一夜,明天,咱们分头再查探唐家消息。”
计议已定,两人便返回凤栖客栈里歇息了。
到第二日,天将雨未雨,半日都阴沉沉的,闪电在遥远的云层里跳动。
燕行街,一座小酒肆里,醉酒的客人们还在大声吵闹显摆自己的见识,嚷嚷着冬日雷雨,乃雷州独有,当初大禹入雷州,就是碰上冬雷,才给本州命名。据传,那时随行的巫师说,冬雷,乃龙动之兆。
顾峰独坐在酒肆外的一张小桌上,横杯两盏。
一会儿,叶子启戴着顶蓑帽也来了。
“打听清楚了?”
叶子启点点头,坐到顾峰对面,将酒杯一饮而尽道:
“唐家确实是个大族,祖上在咱雎国做过丞相。到如今这两代没落了,只有唐府老太爷唐思周还在少府织染署供职,到唐昭这一代,干脆弃官从商。虽然权势不再,但毕竟参管一国财务,听说府中陈设奢华,用度不减当年。”
顾峰漠然道:“这种富贵人家,当然不会和我们这种人感同身受。你去给人家说,叶家没了,前约难赴,是对他尽到了责任,可人家只会想,一个穷家子白费了他们一绢布,拿命都不够赔的。”
叶子启乃道:“我娘从小教给我,对别人要尽本分。我做完我该做的,他怎么样是他的事。”
“差点命都没了,你还这么想?”
“是有些想法不一样了。”
“明白了么?不是什么事,都要听爹娘的。”
“我是明白了——不是每个人都有娘教的。”
“咳,咳咳…”顾峰罕见地被呛到了。
读书多的人,骂人是不一样。顾峰暗自想道。
小雨落了,淅淅沥沥,细如针扎。
“这场雨下来,花子洞里又要冻死些人了。”叶子启感慨道。
“怎么忽然说这个?”
“没什么,就是想到刚才探查唐府的时候,几顶轿子从府里出去,奔香叶楼去了。那个消金窟里据说养着小妖虫暑眠,所以冬天里都暖乎乎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是啊。你说那些冻死的人冤不冤?他们到死,都只能看着那些达官贵人,在灯窗背后纵情享乐,却不知道,正是那些人铸就了‘损不足,济有余’的人间道理,自己该恨他们的。”
“嗯。”
“这也是虚话了。就算是恨又怎么样,难道恨了就敢跟他们拼命报仇么?”叶子启轻晃酒杯:“可都窝囊一辈子了,又为什么不敢呢?”
顾峰放下酒杯:“你想报仇?”
“对。”
闪电如游蛇窜行在民房的窗口间,雷声冷不丁在耳边爆响,暴风雨就要来了。
“叶子,你总是在找死啊。”
“我想死的。”
“为什么?”
“因为我对不起太多人了。”叶子启轻抿酒杯:“我恨马贼,天天都想着跟他们报仇。可我也知道,我最恨的,其实是我自己。
你记得吗?在马贼进山以前,我都对自己的父母和叶菱纱做了些什么?我每一天都去回忆那一天的事情,但这样活着真的太痛苦了。
我早应该入妖道的,我的无能让他们都死了,而我的愚蠢又让他们死前都不安生!”
顾峰没有说什么,只是给叶子启又倒上酒。
“顾峰,你说的是对的。唐府里的人不会和我们感同身受的,因为他们的命值钱,我的命不值钱的。
可既然我自己都觉得我的命不值钱了,那我又何必淹没在满城忍苦负重而活的庸庸人海里呢?我宁愿换一个痛快。”
“嗯。”顾峰只是答应着。
“别光我说啊。”叶子启无奈道:“你怎么样?你是被寒山除妖门派看中的人,应当是有个好前途的,没必要陪我去冒险。”
“陪你死?想多了。”顾峰自斟一杯,“叶子,我只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也是有娘教的。”
“啊?”
“我娘也教给我,对别人要尽本分。跟别人要是有仇,就要报应回去,这也是对别人的本分!”
“轰!”
雷声轰隆。
酒杯击撞。
“走!”
叶子启和顾峰拔身而起。
“二位且慢!”
一声呼喊却叫住了他们。
这时雨势渐大,酒客早已都忙着回家,还在这时拦住他们的,是一个店小二。
“酒钱付了。”顾峰说道。
“不是酒钱的事。”小二道:“二位难道,是要去唐府闹事?”
叶顾二人闻言,脸色大变,心说自己声音不大,又有雨声和别人喧声混着,这还能被听去?这还了得?当即便欲离去。
可小二却立马伸手拉住两人,叶子启和顾峰一起拽臂,竟都拽不开,惊觉此人有功夫在身,比他们还只高不低,一时面上更加难看。
“二位莫慌!我不是二位的敌人!”店小二着急道:“虽然不知二位和唐府有什么过节,可如果是去唐府闹事,请一定带上在下,我等这一天,我已经等了一年了!”
“霍二,你干嘛呢?客官已经给过钱了,你还敢拦着?”酒肆老板怒喊道。
雨打三人,面面相觑。
“老板,我们两个和这位——霍二先生,原是旧识,这刚认出来。你让我们喝几杯,酒钱照付。”叶子启道。
“没问题。也就剩你们这桌了,让霍二伺候您二位。”
店小二这才松了口气,放开两人手腕。
叶子启和顾峰又拉来一张凳子,都坐下道:“说吧。”
“不敢坐。”店小二抱拳道:“两位少侠,实不相瞒,在下名叫霍更,原是义满盈典当行的掌柜。”
这回换叶子启和顾峰站起来了。
“失敬。霍兄还请先坐吧,我听说寒叶城里开家典当行,万两白银也拿不下,怎么如今——”
“这要对二位讲一段笑话了。”霍更说着,终是坐下来,吃一口酒,才说道:
“说到底,就是那唐家害的!二位且吃酒听我慢慢道来。”
“我本霍家嫡子,原本我家也是金云街上一个大户人家。我年二十五岁时,父亲因身体不便,让我接手了家里的典当行。我经营两年,义字当先,不敢说生意红火,起码店铺信誉是越来越好了。”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间亦有小人。一日,有个叫贾华敬的混账到我店里来,要当一卷家传火系功法。我家祸事自此起啊!”
叶子启和顾峰又替霍更满上酒。
霍更面有怒意,道:“当时,我们把这卷功法鉴定了,地卷六品,顶多不过值得三千两银子,可他却硬说要卖二万两。倘若卖了,就给我们一个半成回扣。”
“我们想,反正不过是来此寄卖,不赔什么,就答应了。如此摆了三个多月,虽偶有人问过,可一知道价格,都吓得直吐舌头,还价也不肯的。”
“若不是这个贾华敬是外行或傻子,那就是其中有诈了?”顾峰问道。
“我早该有兄弟这般想法呀!”霍更喟叹道:“三个月过去后,却真有个行家看上这卷功法了,愿意出价二万两,我们当天就定下了交易。”
“那行家说,一时没有现银,只有先拿五百两作定,等过十天来拿,我们便立下契约,十日内这功法不再卖给别人,若是卖了,就是赔他二万两也是不行的,如此,这卷功法就算卖出去了。
可是过去了八日,那行家还没来付账,那个贾华敬却在半夜过来打门了。”
“他又来何事?”叶子启问。
“他是半夜嚎哭而来,说是接了家报,家里老太太走了,他要星夜回老家奔丧,顺带把寄卖在我们这里的火系功法拿回去。可再有一日就是交易之期,我们如何能给他?
劝他等一日,只是不肯,说得了父母讣音,如何能等?
最后无法,也是情急之下,我便想,反正东西已经卖了,交易之期也要到了,不如先兑了银子给他吧。便扣掉一千两回扣,兑了一万九千两银子给他。接下来就拿着这卷火系功法,光等着那行家来交账了。”
“那第二天,行家来了吗?”
“第二天?”霍更拳头往桌上一砸,凄苦吼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买货的行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