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每当结束一天的练功,叶子启就会躺在家乡的田野上,长久地眺望着天空,看晚风把云彩吹出各种形状。
有时像兔子,有时像马,有时像公鸡,有时是最让他兴奋的——
像龙。
呼啸飞腾,万里云空。
叶子启坐在云龙的背上,须臾,已过万里之遥,飞出了琅琊南界,飞过杞卫国,飞入了中州王土。
路上,叶子启向老妖头问道:
“雷神为什么要帮我消解天劫?还帮忙把我送到中州来?”
“许是一时兴至,孰知神明是如何想的。”
“她已经走了么?”
“嗯。”
“…”
“饕餮妖力已经消解干净了?”
“没错。只是,用劫雷洗掠内丹中的饕餮妖力,也令内丹本身严重破损,没有三五年功夫,是恢复不过来了。这段时间,本座无法再做法,你过去修炼的修为也是尽空。
所幸,那女孩虽去,她的修为还保留在你身体内。可以作为你应战之用。”
“那我现在还有多少法力?”
“那女孩的修为原是六品,如今在你体内,加之战斗时有本座提点,你还有与五品高手一战之力。”
“五品…够了。”
云烟过眼,他乘着万里长风,一路前行,直到看到天地尽头,渐渐升起了一座雄伟的阴影。
天下第一大城——
天岳皇城!
叶子启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沉思起来。信是百城霜写给璧水学宫的荐书。百城霜给了他两项君令,其一是寻找侠义道,其一便是进入天岳的璧水学宫中求学。
就在这时,云龙急转直下,一头撞向了地面!
叶子启惊慌中,赶忙抓紧龙角。地面向他极速接近,最终随着“嘭”的一声,只有一道贯通天地的云柱留在天岳城外。
这正是——
此去天朝多望远,欲穷云汉藐人间。
行到终头云散处,青蛟暗伏虎龙盘。
“咳,咳咳!”叶子启从浓厚的云气中爬了出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距离天岳太近,易被高人发觉。雷神不希望让人族看到它神术的痕迹,最后这不到百里路,你要自己走了。”
叶子启点头,举目四顾,自己原来是到了一片广阔野地上。白色的野葵、毛毛刺的狗尾草和浅水边的水葱子,都在这里肆无忌惮地疯长,却唯有一棵大树,孤零零地矗立在天地间。
叶子启想起地理志中记载过,这里叫作“广莫之野”,因为远离官道,人烟也稀少。
他拔足迈向天岳城的方向,经过大树时,大树忽然发出“哼——”的一声,险惊倒了他。
叶子启立刻上前查探,才发现原来是大树后面,躺着一个醉汉,正嘴里“哼哼”的发出呼噜声。细看此人形貌,光头锃亮,身穿一件白布袍,宽衣大袖,体形极是肥胖,好似把个磨盘吞进了肚里,肚子鼓鼓囊囊的。
在这人手边,还有个半人高的大葫芦,开着口,酒气冲天。显然这人也是醉得极深了。
将离去时,远处隐隐传来狼群嚎叫。叶子启便不放心,上前猛拍这醉汉的肚子,便似敲起了大鼓。
醉汉哪能受得住?一会儿便眯开了眼,见叶子启举手欲扇,竟一个翻身,球似的滚出丈远,爬起身道:“小兄弟且住!不知道老汉醉后,哪里得罪了小兄弟,千万给老汉一个赔罪的机会啊!”
叶子启没好气道:“荒郊野岭,你喝得烂醉,也不怕让狼钓了去!我拍醒你,是不想你死了。用不着你赔罪。”
“原来是小兄弟好心,错怪了,错怪了!”醉汉低头看向自己被拍得通红的肚皮,一伸大拇指:“好力道!小兄弟必是有副好功夫傍身,才拍得这么匀称!小兄弟也是往皇城去吧?还求小兄弟再发发善心,送老汉一程,免得这路上遇到盗匪、狼狗什么的,白瞎了老汉这一身肥肉。”
叶子启叹了口气,他自己惹的缘分,也不好推却,便答应与这醉汉同路。
路上闲聊,醉汉自报了姓名,钟彝,永州人士,这回往天岳城来,乃是为了向“画仙”王庭之求一幅画。
叶子启一听这话可惊了,“画仙”王庭之,与“画魔”楚道河并称当今天下丹青二圣手。要买他一幅画,费钱何止千万?可看这醉汉的衣品,怎么也不像是能拿出这万两钱来的人啊。
钟彝看出了叶子启的怀疑,不禁自怨自艾起来,说:“老汉哪儿敢贪想画仙的画啊?这都是让那群贼秃给闹的!
前月,老汉大醉一场后,让人给扒走了衣服、钱两,实在是无法见人了,只好跑到金刚寺里,求方丈施舍了件僧衣。这本来是一桩善事,可偏偏后来老汉穿着僧衣又醉了一场,舒舒服服躺在石头上睡大觉呢,就被那云游江湖的‘画魔’楚道河给遇上了。
那‘画魔’见了老汉,居然起了画兴,就以老汉为本,画了一幅醉僧图。结果这幅画让道士们买走,挂在了那望洋楼上,着实让僧人们出了回丑,都给气得不轻。
不出几日,那金刚寺方丈便找到老汉,收走了老汉的僧衣不说,还给老汉许多银两,要老汉来这天岳城里,找到‘画仙’,让他画一幅醉道士图出来!说若是买不出画来,便不许老汉回永州去,天底下的和尚,也都不会放过老汉了!唉!”
叶子启听见这桩奇事,已是吃惊,又望见钟彝背上布囊沉重,暗思难道里面装的都是银子?口中说:“说到底,都是你喝酒误事,哪能怪得了别人?”
钟彝大大点头:“小兄弟说的是。被这烦恼事困扰多日,今天终于能跟小兄弟诉出苦水来,也是一件快事啦。不如小兄弟陪老汉我痛饮一碗,以庆今日之快?”
“…”
过些时候,叶子启和钟彝走到天岳城门前,面对这嵩朝唯一座城墙九雉的大城,只觉得像是一座山,随时要向自己压塌下来。
守门的甲士个个高八尺余,全身披戴黄甲,头上还戴着尖顶头盔,一排排站着,高耸似连峰。
叶子启知道,这些人是嵩朝精锐的山陵卫,直接隶属于皇帝。
检查过文牒,卫兵便放了他们进城。展眼自是一派繁华,道路宽敞,华室如林,太平日久,人繁物阜。宝车争驰,送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酒肆灯红,集六州之异味,悉在庖厨。
街边垂髫之童,斗虫鼓舞;白发之老,拄杖闲娱。一砖一瓦,看去皆是有好些年头;京师百姓,指点外来之人,又都是睥睨而顾。
但在这一片喧杂热闹中,却有一座山,像一把剑,直直插入了叶子启的眼中。
万魂山冢。
这座土山自天岳建城时就已经存在城中,据说是由神土息壤生成,长年流水环围,象征着这个由治水而生的王朝,山河永固。
而十五年前,当朝皇帝“降魔帝君”自大荒除妖归来,当即下旨,大规模改造了这座象征皇权的土山,在上面挖凿出无数雕塑,用来纪念在大荒战死的将军和仙师们,又在山上密密麻麻插满了二十万把断剑,每一把都是一位战死军人的碑冢。
世人都传说,只要在万魂山冢上走一遍,看看那些壁画,就可以把整场大荒之战的壮丽过程全部回顾一遍,实乃天下第一值得游览的胜地。
叶子启张了张口,嗓子发干,又闭上了。
同时把自己想去登山拜祭的心压了下去。
已是妖魔之身,怎能脏了除妖志士的土。
“小兄弟啊,能平安到这皇帝老子的地盘,好是一件喜事儿啊!赶快去客栈里洗洗风尘,也来尝尝他天子家的酒怎么样吧?”钟彝呵呵大笑。
叶子启白了他一眼:“我先去换身衣服。你去找个客栈住下。把这片叶子拿着,这样无论你在哪儿,我都能找到你。客栈钱你出。”
钟彝连忙应下。叶子启便自己去买了干净衣衫换上,又跑几处打听关于璧水学宫的事情,生怕自己哪里出错,耽误了正事。最后准备得当,才用起“撕叶引路术”,去找钟彝的客栈,打算把行李放下,便去拜会学宫。
最终在酒楼里找到钟彝的时候,叶子启有种意料之中的苦闷。
“小兄弟来啦!嘿,老汉我在这里打听着啦!璧水学宫里,常年源源不断收到各国望族推荐来的学子,所以要考核过本事、背景都过硬的,才肯接收。兄弟你也免不了这一关,该喝杯壮行酒啊!”
“够了。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叶子启拔脚就走,钟彝倒坐不住了,拽着他的大葫芦就追了出来,在门口拦下叶子启,仿佛是知道叶子启打算再也不见他似的,死活不放,还拿出一个小葫芦来,缠着他说:
“小兄弟,你好歹也尝一口老汉的葫芦酒。不然,老汉白受小兄弟许多恩惠,哪里是咱江湖人的道理?”
叶子启拧他不过,便接过葫芦,小啜一口,便要疾步离开。
可当热酒下肚,醉意一霎间就在身体中发散开,叶子启只觉得头里面似也有酒水一晃,身子啪的便倒了下去。
叶子启大吃一惊,急忙又拔起了身子,知道这酒有怪,怒目看向了钟彝。可这一眼过去,叶子启自己倒先悚然而惊。
他在看到钟彝的同时,也看到了自己。
自己的身体赫然还躺在地上!反观自己本身,赫然已是一道无形的游魂!
周围所有人都再看不见他,只有钟彝依旧朝着他呵呵发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