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北境,大寒关,夜潇潇夜雨,落在城关内外,雨丝湿润了十万场将士的梦。
在历史上,大寒关与抵御幽州的落阳关,都经历过多番修扩。
讨论两者究竟谁是“天下第一雄关”?曾是民间百姓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而随着近几十年巫族消停,落日关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美名自然就落在了雷州。
大寒关全长二十里,横于关山与雷神山之间,北面是雎国平原,南面是擎雷平原,南北百万顷平原只有这一处险隘可守。城下设九门。
往南一百五十里,就是琅琊旧都朔方。如果有马贼突破城关,那么只要一天的急行军,就可以兵临朔方城下。
关内兵舍分为东西南北四大营,驻军十万,白日里除了练兵演武,还要开垦种粮,或整理天田。
营中精锐风雷骑,与镇守幽都的雷武卒并称琅琊最强军队,为天下不败之师。此两部精锐领衔大军出征之地,如风雷扫境,无物可存,故世称“雷霆天军”。
而执掌这柄天下至强兵刃的人,就是“雷州三名将”中最年长的一位、有琅琊“镇国大将军”之称的——乐伯!
此时此刻,这位大将正在自己的住所里,雨夜挑灯,观览兵书。
他睡不着。
为防备蛮军趁虚而入,乐伯急领风雷骑从天水城赶回以后,没有等来蛮军的大举进攻,却等来了廉洪野的死讯。
“雷州三名将”自此缺了一角,乐伯也已经连续几天睡得很晚了。
他自认心高,一辈子没服过什么人,可唯独对人们总是把廉洪野排在“雷州三名将”之首这件事,没有过异议。
这不是因为廉洪野有个打败马王的好听名声,也不是因为廉洪野是当世唯一达成过他的心愿——同时指挥风雷骑和雷武卒作战的人,他心服廉洪野,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
万目河大胜后,他与赵典并马找到了廉洪野,力劝对方入仕琅琊,放弃已经没有前途的北国,他与赵典愿一起为廉洪野保举前途。尤其是他,那时已经存了想给自己培养个接班人的心思,因此话语尤其真诚。
可廉洪野拒绝了,这个年轻人笑着说:“琅琊有二位足矣,洪野未有御雷霆之才,只求俯仰天威之下,与北国共沐风雨。”
乐伯因此明白了廉洪野的心意:琅琊一直锐意谋略中原,而不在北国进取,是因为大寒关天险易守。一旦出关攻城,要长期投入的兵力就会成倍增加,而北地贫瘠,琅琊不愿意投入这个代价。
可是这样,就无异于把北方领土和百姓白送给蛮族掠夺。廉洪野出身低微,深知小民之苦,不忍见百姓至此,因此宁可不顾安危、舍弃前途,也要留身在北方筑起防线。他是当之无愧的“北国铁壁”。
可如今,这个自己亲眼看着成才成名的将星也已经死了,琅琊必将直面蛮族。而凭着自己这副喊一声雷吼功,都开始感到吃力的身子,又还能坚称“宝刀犹可杀贼”多久呢?
突然,灯火飘忽,地面下灵力窜动,乐伯双眉一皱。
凭土遁术能直接闯进自己的大营结界里来?
乐伯拔身立起,手提偃月金刀,直指地面!
两旁亲卫见状,纷纷竖枪同指,刀尖所向,果然有土块拱起,接着冒出个头来!
惊愕呈现在乐伯脸上,立刻收回金刀,向左右道:“你们下去。”
亲卫领命出房,这时土里的人才完全钻出身子,一身黄袍白发,火光映亮苍颜,正是侠义道长老——乐仲!
“大哥,久违了!”
灯火相对,笑容同时出现在两个老人脸上。
乐伯上前,一膀子搂住了乐仲。
“哈——哈!来雷州不先来见见老哥,我还以为你胆敢不把哥哥我放在眼里了呐!”
乐仲被大哥粗厚臂膀勒得要喘不过气来,道:“且容后再叙,为弟带了军情来。”
两人乃对坐,乐伯喜滋滋地不知从哪儿弄出来一壶酒,雷州有名的“雷在喉”,催着乐仲喝,乐仲也不客气,痛饮润喉。
“我听雎国那边传来军报,说你跟着廉洪野在万河边打了一场,你撤走了,就知道你会来找我,只是没成想这么晚,你让哥哥好等啊!”乐伯笑道。
“我去了漠云道,帮孙良将军守住关卡,因此来慢了,哥哥莫要怪罪。非要怪罪——怪他去。”
“哈哈。”乐伯大笑,又要劝酒,乐仲按住酒樽:“先说军情,黎州夜叉出现在了万目河边,哥哥知道了?”
“雎国已传书相告。”
“几十条巴蛇,还有一头朱卷蛇,虽然都给廉将军杀死了,可要是夜叉和蛮族还有合作,渡过万目河对他们当如履平地。”
乐伯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这两个祸害…到底怎么会接上头的?”
“多半,是星罗教。”
“星罗教?”乐伯脸露惊色:“这是什么?我还从未听过。”
乐仲沉声道:“这是一个出自寒山的教派,门徒不多,却个个法力非凡,而且行事隐秘,若非他们与魔教有勾连,我们侠义道也不会抓到他们的尾巴。它们也是现在侠义道最危险的敌人。”
“哦?你说过侠义道这些年和魔教的斗争已经完全失势,莫非就是因为这个星罗教?”
“不错。他们教中有七个地位极高的‘星使’,号为‘七星’,实力都极为高强,与魔教接触的,便是其中一个。而这次进攻的蛮族军队里,也有另一位星使在。”
乐伯身体前倾,听得认真。
“这是侠魁的一位叫作徐靖的北国弟子,查到的消息。其为人可靠,侠魁亲自担保了消息的真实性。也因此,诸长老才最终同意与北国大举合作,相信共同的敌人,会成为合作的稳固基石。
现在,那位北国弟子还在追查着那名星使的消息,据他最近一次给我的情报,天水城的护城结界会出问题,就是那名星罗使者所为!”
“宵小之辈,竟敢如此放肆!”乐伯怒拍桌案。
“蛮族、魔教、夜叉,我们也不知道星罗到底想干什么,但毫无疑问,它们正在把嵩朝诸国的敌人们一个个勾连起来,编织成网,而整个大嵩朝,就是这张网中的猎物。”
乐伯脸色也变得沉重。
“咳!”
乐仲咳嗽一声,乐伯忙推去酒壶,他知道侠义道的人向来都是把这玩意儿当水喝的。
可他在低头的一瞬间,看到了地上的血。
“你吐血了?”
乐伯惊慌起身,要叫军医进来。
可乐仲一把将他拽了下去。
“我吃了流命散,能撑到现在就不错了,我话没说完,你听着!”
乐伯一下子眼睛瞪似铜铃,这个沙场老将这时竟手足无措得如同个孩子。
“七星似乎在宋州有叫作‘七曜’的敌人,但我们也不深知。依我看来,与其指望另一群教徒来对付他们,不如依靠我们这些脚踏实地挣扎在大地上的受害之人,用自己的刀剑去对抗——咳!”
“不行,我得找人给你治治,什么药都吃吃试试,无论如何——”
“哥!”乐仲低吼一声,连呛三口血,惊得乐伯不敢乱动。
“大哥,如今嵩朝诸国醉心内斗,相互视如仇寇,而炎流灭部,北国力虚,琅琊一定会以为北方暂时无碍,松懈守备,抽调兵力增援南方——
可这是不行的!不出五年,真正的敌人就一定会兵临这座大寒关下!咳!咳咳!当星罗收网的那一天,若是我们不能阻止他们,城关失守,嵩朝百姓的鲜血就会流成大海,我们的尸首会被他们从大海里捞出来,放在砧板上任人宰割!咳咳咳…”
乐仲语气激动,气血上涌,原本虚弱的脸色竟突然变得通红如青年,分明是回光返照之象,乐伯惶急无措,只有老眼里泪珠零落。当乐仲猛地扑上来,抓住他的两条胳膊,乐伯发现,自己这个弟弟眼睛里也是红的。
“大哥,要让雷州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雷州的视线不要离开草原!查探他们,挑拨他们!找到他们,除掉他们!答应我,不要让他们攻破大寒关!”
乐仲已经完全不顾忌气喘,边喊边吐血,乐伯只能紧紧抱住自己的亲弟弟,含泪应道:“我答应你。”
乐仲的脸色一下子放松下来,可气血一退下去,就变成另一个极端,苍白如纸,仿佛所有力气都蒸干,只有嘴唇嚅动着:
“大哥…这回,亲手杀蛮子,才知道,你这些年,对付的敌人…有多难,你有…多不容易,弟弟这些年,没能多帮你…对不起…”
“不——”
“嘿,可最后,老弟也…做到了。老夫…不负廉将军。”
言落,乐仲垂手,瞑目。乐伯瞪直了眼睛,张口低呼着“二弟。”见无回应,也僵着一动不动,只有眼眶里泪水打转。
朦胧中,他想起了年轻时候,自己与二弟分道扬镳那一天。他其实一开始不同意二弟去走江湖的,可最后骑马追了三十里去送别。
他那时说服自己,弟弟一直都比自己要聪明,应对江湖上的诡谲人心,也许比应付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要容易。弟弟会比自己活的更久的。
尸体渐凉,白发的老将军突然向屋顶仰起头,张开口仿佛要将口目张裂——
“蛮族——!”
一声雷吼震破天夜,声十里,四营兵动,枪戟出雨幕,如林列。
次日,大将乐伯以啸营罪,自罚军棍三百,十万将士肃穆摄心以观,皆记将军长呼“蛮族”时泣血。
据后世史家考证,武宣二十二年二月,就在烈风部攻打寒叶城的时候,万目河南岸,毒火部与狂沙部已经全军整装待发。
但当烈风部覆灭一事传回,率先得到消息的狂沙部族长赫尔金,认为合攻雷州之事已不可行,便突然向隶属于东汗王的毒火部发起偷袭,令毒火部遭受重创。
战后,毒火部族长术喀拿着自己的断臂,来到东汗王泰古罕面前哭诉赫尔金背信弃义,泰古罕震怒,下战帖于西汗王,自此草原内战再起,往后数年无暇顾及侵略雷州之事。
这一发现令中原帝国的史官们感到无比庆幸和后怕,如果蛮族在这个时段就大举入侵,那么当时的中原诸国并没有做好准备。而如此庞大、且优势巨大的侵略计划,居然在一开始就折戬沉沙,不能不说是中原的大幸。
但这份“幸运”背后,又是由北国军民,付出了无数牺牲所换来的。仅后世统计到的资料就有——
易国先王尹长琴战死。
易国天云门掌教尹长画战死。
易国军于天水城战死约两千人。
雎国二卫卫长廉洪野战死。
雎国二卫副将薛义,千夫长耿廷春、李破蛮、杜如虎、薛信、孙勇、陈武夫战死,二卫几乎全灭。
成国铁骑战死一千五百余人。
侠义道长老乐仲战死。
侠义道首领程霸、林鸿羽、岳成战死,弟子共战死八百七十余人。
史官乃评曰:“北国风雷锻人,多义士,遂可为天下御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