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西大街正阳市场有一处古朴门脸,叫致美楼。
以前京城八大楼之一,原以姑苏风味名噪一时,后乾隆帝御膳房大厨景启加入,开始有了飞跃性提高,号称“集南北烹调之为表”。
民初时,致美斋一度衰落。三个齐鲁人乘机买下,又多了鲁菜手艺…
傍晚时分,一辆公交车停在附近。陈小旭背着书包跳了下来,挤得一身汗,关键还尴尬,谁都认识她。
这书包专门做的,单肩,可调长短,深蓝色的布,里头分格,底角绣着一朵张俪手绘的小花。
风格就是小清新。
她进了致美楼,找到包间。张俪、邓洁、张国利、沈霖、吴小东、胡则红等人都在,张桂琴岁数大,没掺合。
“哟,大学生放学了!”
胡则红大呼小叫,一把抱住,“我都想死你了!”
“你前阵子不刚见我?”
“隔了七天呀,七天呀!”
胡则红不拍戏,比以前圆润不少,指着大伙道:“你们也是,看不着心里发慌,就像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似的,见着就有底了!”
“少贫嘴,点菜了么?”
“寿星不来,我们哪敢点。”
“那我看看…”
小旭翻开菜谱,笑道:“一份活鱼四吃,一份焖炉烧饼,一份萝卜丝饼。好了,你们点吧。”
“豪气!”
胡则红和邓洁抢过菜谱,“宫保虾球!”
“焦溜肉片!”
“红烧狮子头!”
“哎,百鸟朝凤是什么?”
“嫩鸡和猪腿肉,水饺捏成鸟形,摆在鸡周围,就叫百鸟朝凤。不过需要提前预定,特别费工夫。”
“得多长时间?”
“三四个小时吧。”
“来一个,我打包!”胡则红一挥手。
张俪不干了,道:“做什么?欺负我们家小旭是不是?服务员,别听她们的。”
“她说随便点的,用你来心疼?”
几人齐吐槽,却也没坚持叫百鸟朝凤,又随便点了几个菜。
张俪默默一算,得,加上酒,这顿饭得一百多块。
大家都很愉快,唯张国利不自在,甚至有点吓着,低声道:“是小旭请客么?”
“对啊。”
“她,她现在收入很高?”
“不高,但人家大方…哎?”
一提收入,邓洁想起一事儿,道:“对了,前阵子有个音乐制作人找我,说是出盘磁带。他的意思是多找几个,大拼盘,每人一千块钱,你们去不去?”
“我行我行!”吴小东忙举手。
“不要男的!”
“那我想试试。”沈霖道。
“行,有你一个。”
“我就算了,我唱歌难听。”张俪笑道。
“我也算了。”胡则红摇头。
“我可以,到时候你叫我。”小旭道。
“成,那就咱们仨!”
邓洁几句话定下一盘生意,当红明星风范。张国利愈发郁闷,人家名气比自己高多了,就业机会也杠杠的。
聊了会天,饭菜陆续上桌,最显眼的自是活鱼四吃。
红烧鱼头、糖醋瓦块、酱汁中段和糟熘鱼片。鱼头不用说,糖醋瓦块是方形鱼片,甜淡可口。酱汁中段取肉厚之处,色泽鲜艳,味道浓郁。
另有一碗鱼杂汤。
现在是这样,后来改了,把酱汁变成了干炸。
胡则红舔了舔嘴唇,问:“咱等许老师么?”
“吃吧,边吃边等。”小旭道。
“嗯,他应该也快了。”张俪道。
于是乎,大伙开造。
陈小旭夹了块糟熘鱼片,像模像样的尝了口,点评道:“这鱼不成,不是鲮鱼。”
噗哧!
张俪一乐,旁人傻乎乎问:“鲮鱼什么鱼啊?”
“近海鱼,津门那边产的。立秋之后,立冬之前,捞一条斤半的鲮鱼。这个不好。”
小伙伴们惊叹,上了大学果然不同凡响。
宝姐姐笑出内伤,又拧她的脸。
这帮人平时有一定的生活条件,但大馆子可不常下,吃的不亦乐乎。小旭最烦交际应酬,但都是革命战友,心里高兴,难得喝了点啤酒。
正宗双合盛五星啤酒。
想几年之前,老百姓还在喝散啤,散啤就跟散酒一样。罐车装,自己拿着暖壶、水桶、玻璃杯来打。
12度,一升4毛钱。
现在瓶啤起来了,京城这地界就是五星啤酒和老白牌,燕京还是孙子,一瓶也是四、五毛。
“许老师怎么还没来啊?”
“都七点了,开会开这么晚?”
“先不管他,来…”
邓洁满上一杯,起身道:“今天是小旭生日,人也算齐,哦,不算齐。反正很高兴,一个战壕里爬出来的,好几年都没忘,咱们敬小旭一杯!”
“倒上,都倒上!”
“当!”
一帮人碰了碰,十分感慨。
“哎哟,咱们在圆明园培训就跟昨天似的,一晃都四年了。”
“马上就五年啦!再一晃眼就十年了!”
“真是天各一方,京城好歹还有几个。哎,晴雯出国了吧?”
“去日本了,欧阳也上大学呢。”
张俪不停看表,指针好像转的特别快,眨眼快八点。陈小旭没啥波动,还是抿嘴笑的样子,谁说话都接着,也没酗酒。
“许老师真慢,菜都没了。”
“没了再要,我们看他一人吃!”
“哈哈,那敢情好!”
六点开席,吃了一个多小时,聊了一个多小时,到九点实在坐不动了。
“完了,许老师可能绊住了。”
“是吧,毕竟都忙到亚运会去了。”
“不地道,过生日都不来。”
“就是没上心,哪怕有一点…”
胡则红说到半截,被邓洁踹了一脚,连忙闭口。
众人就算开始没注意,现在也反应过来了,气氛忽然变的微妙,格外安静。小旭奇怪,“怎么了?都吃好了么?”
“吃好了吃好了。”
“也不早了,撤吧!”
“嗯。”
她瞧还剩两个萝卜丝饼,便让服务员包上,随手塞进书包,笑道:“你们能来,我很开心,没吃好的我也没办法了。过段还有生日的,那顿再吃。”
大家应和着,散了局,各自回家。
吴小东载着沈霖,那俩人各骑一辆,一路静悄悄的。待回到百花胡同,张桂琴自己在屋看电视,某人还不见踪影。
一拨进东厢,一拨进西厢。
十月末的天气已经很凉,但张俪爱热,骑了车更是出汗。
她烧了壶水,脱得只剩贴身内衣,用毛巾细细擦拭。陈小旭坐在新买的书桌前,继续弄广告作业。
张俪看了又看,忍不住唤道:“小旭?”
“怎么了?”
“你,要不要烫烫脚?今天怪累的。”
“好呀。”
打了水,陈小旭脱掉袜子,两只小脚慢慢伸进盆里,热水一烫,又痛又舒服。
“每天四十公里,四年下来能赶上红军长征了,佩服我自己。”
她合眼靠在椅子上,十分惬意的亚子,过了会又睁开,“书包给我,有点饿了。”
“刚吃完就饿?”
“我饭量大。”
宝姐姐无言以对,递过书包。
她手一摸,全是油,顿时叫了一声,连忙翻出里子,却是萝卜丝饼掉了出来。
“呀!”
张俪连忙过来,“这个料子可不好弄,得用肥皂一点点蹭,我给你洗洗。”
“我自己弄,你热饼子去。”
“还吃啊?”
“我饿。”
没办法,张俪去厨房热饼子。
陈小旭泡着脚,怀里抱着书包,先用肥皂抹一下,再拿手使劲搓。里子滑,难弄,油污非常顽强。
屋里没了人,只她垂着头,借着那盏昏灯,很认真很认真的搓。
搓几下,抹了下眼睛,搓几下,又抹了下眼睛。
“咣啷!”
临近半夜,老汉推车,发出熟悉的声响。
大伙早睡了,院子里亮着红灯笼,透出微弱的光亮。许非刚从程东家里回来,三环边的破院子,地方倒大。
一帮人激情碰撞,聊的飞起,饿了没吃的,翻箱倒柜摸出一篮子土豆,烀了继续聊。
他吃了俩大土豆,再续上一壶水,差点没胀死。
许非见西屋漆黑,就没打扰,正要往里进,冷不丁被个东西一晃——却是挂在绳上的书包,里面湿了一小块。
他瞧了瞧,进到书房,开灯泡茶,继续晚上的工作。
《渴望十六年》的本子,暂定五十集,李小明写中前段,他写后段,而且只有刘慧芳线。
从她离婚之后,如何如何生活,最后给个结局。
许非从生理上就恶心苦情戏,特别是为苦而苦,他笔下的刘慧芳自然有所改变,但也不会太夸张。
总之不用给王沪生当妈、当保姆、当暖床丫头。
“呼…”
夜深人静,本是灵感爆棚的时候,今儿却异常困难。许非写了几段,都觉思路混乱,静不下心。
后世过生日,有事去不了的,打个电话,发个微信,甚至连视频都可以。这会儿,去不了就是去不了了,连告知一声都不能。
本觉得是件挺平常的事儿,错过了,才发现其实很重要。
许非干了一缸子茶水,起身望窗外瞧了瞧,复又坐下。
半晌,忽叹了口气,随手抄起桌上的一件东西,走到院中。
次日,清晨。
张俪被细细碎碎的声音扰醒,懒懒的睁开眼,见小旭坐在床边穿衣。
“几点了?”
“快六点了。”
“这么早就走?以前也没这么早的。”
“今天精神好,睡不着呢。”
一宿没怎么睡的陈小旭拍了拍被子,笑道:“你再躺一会儿,我先走了。”
她抱着书本出去,到院里一摸书包,还没太干。摘下来拎,发现有点沉,末了又摸出一件东西。
她拿着这物件,不由一怔,瞅瞅书房那严实的窗帘,抿了抿嘴。
跟着看向西屋,亦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