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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何年百鍊成

  

自武夷山至松溪县,其间官道二百余里皆是崎岖山路,地深昧而水多险,不堪成行,因此最好的路线是顺着崇阳溪乘船南下。

  

这样以舟代马,昼夜之间可日行百里,直至崇阳溪与松溪交界地的建溪合流处,再换成陆路溯流而上,不日便能顺利抵达松溪县。

  

其实当初江闻带徒弟们前往福州城时,也可以靠着这个办法既稳且快地抵达,毕竟建溪再往下就汇入了闽江,奔流不息地向着福州马尾的入海口而去。

  

只是当初为了砥砺徒弟意志,让他们清晰感受江湖和师父的险恶,这才改成了在建阳山地间的强行军,最后也顺利化身成了污衣派。

  

而这一次,即便江闻并不想折腾自己,但还是遭遇到了些不可抗力的影响。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位处瓯宁的水陆码头时,忽然听闻建宁镇总兵将码头征用,正在加快运送输往闽南前线的桐木、硝石等辎重,为了防止暴露身份,他们只能临时改变目的地,在江闻的建议下继续顺流,直至延平府的津渡方才下船,歇息一夜再做筹谋。

  

延平津作为重要枢纽,溪上的竹筏走舸转运不绝,物产装车上马之声此起彼伏,而这些货物浑然不知,自己即将翻越群峰连绵、江河浩荡,运往不知天涯何处。

  

江闻等人极目远眺了一番,吃了道以冬笋、粉丝、干菇、五花肉等作为原料,切成细丝炒制而成的笋燕,只觉入口鲜香微辣,又吃了道口感细腻弹滑的松溪黄粿,便各自回到了屋中歇息,准备明天一早改坐马车出行。

  

此夜天色将暗,渔火沉沉,江闻下榻之处毗邻延平城墙,目之所及有是茫荡山三千八百坎的古驿道,更有沿江远峙着的两座颇为雄奇的高楼,宛如两名苍髯老卒拄着长枪,昼夜不歇地注视着江面与城池。

  

江闻行踪诡异,他在回到房间虚晃一枪之后,便一个人悄悄来到了河畔,正站在建溪旁眺望大江东去,许久沉默不语。

  

“江掌门好雅兴,居然夜阑时分还在江边赏景。”

  

江闻听到一个声音由远而近,没回头也能分辨出是红莲圣母在说话,而她身旁少了六道气息,显然也是选择了深夜一人出行。

  

“彼此彼此,江某不过是故地重游,心中感叹。倒是圣母夤夜出行,难不成有什么心事?”

  

两人装模作样地站在江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江闻选择开口打破僵局。

  

“哎,今天此处没有外人,圣母能否给江某先交个底,为何非要掺和进这趟差事来?事先说好啊,不许拿什么门派长老之责来糊弄我,你们指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红莲圣母听得江闻之言,哑然失笑道:“想不到些许小事,竟能让谈笑间搅动风云的江掌门,紧张成了这般模样。”

  

江闻不忿道:“少打岔,我费尽心思才以兄妹之名安抚住她们,圣母你这一来,倒又显得江某是在做贼心虚了。”

  

红莲圣母身怀圣火奇功,五脏之间自有先天一炁,能从虚无中生来,已然不再畏惧夜风彻骨,可江闻却选择散去了护体真气,以躯体硬扛着江边低温。

  

“江掌门,我只是不忍派中几位妙龄女子,跟妾身一样虚掷青春,故而想借机亲近劝诫,只是她们纷纷深怀戒心罢了。”

  

江闻摸了摸下巴,很想问问这位大龄圣女是谁给她的勇气,跑出来教别人看破红尘的,况且若论单身的年限,严袁两人的师父似乎才更有发言权吧。

  

“行了行了,我就知道圣母你是又想搜罗年轻未婚的女子。可咱们平心而论,眼下有个不再年轻的未婚男子,还在福州城苦等着你回去,菩萨你大慈大悲,要不要先回去解救一下那个人?”

  

见江闻提起了丁典,就换成红莲圣母沉默不语了。江闻自然也看得出来两人的关系如今颇为尴尬。

  

于公,他们一个是明尊教圣母,一个是明尊教护法,理应互为臂助同气连枝;于私,他们十几年前便已相识,情投意合只差一步结为连理。

  

但偏偏是这种本该亲密无间的关系,现在却闹到了见面都尴尬的地步,丁典独居在福州城中听调不听宣,而凌霜华借重建总舵的名义躲到武夷山,瞎子都能看得出对方有逃避的意思。

  

缄默良久,红莲圣母才捻袖负手地眺望着远方,轻轻叹道:“太迟了,都太迟了…若他还是富家公子,我仍是官宦闺秀,自然会有个结果,只是如今…”

  

话不需说尽,红莲圣母并没有说清转折后面是什么,但江闻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红莲圣母所怕的不是丁典变心绝情,而是她已经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她不确定如今这个执掌明尊教的红莲圣母,还是不是丁典心中清雅如菊的少女,更不确定历经十余年的世事风霜,她心中还有没有容下丁典的位置。

  

“圣母可知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江闻眨了眨眼睛,没有选择继续再聊这个话题,反而谈论起了时政大事。

  

“此地乃延平津,与延平郡王有不解之缘。东南海疆如今阴云密布,不知圣母怎么看延平郡王此番的祸福安危?”

  

红莲圣母听到此言,瞬间便从伤春悲秋的愁情之中走出,转眼又变回了那个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下凡菩萨,口中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四个字。

  

“凶多吉少。”

  

诚如她所言,明尊教除了位处福州城中的老舵,最为紧要之处便是泉郡分舵,而泉郡的安海城又曾是郑家大本营,明尊教素来与其有许多的联系,自然对于郑军虚实也更为了解。

  

去年郑成功发动的长江之役,起初势如破竹,天下震动,却在南京城下兵败垂成,大败收场,只得退回厦门,如今北方局势缓和,顺治手头活络了,自然并不打算放轻易过,此番已然是决心乘胜进军,趁郑军新败毕其功于一役。

  

而具体的动作也从未慢下来。

  

早在江闻大闹福州城的时候,镶黄旗宿将达素便已经被任命为安南将军,总督闽浙战事,征调了无数的船只马匹、粮秣钱财,沿海各省水军统一交由达素管理。

  

根据红莲圣母收到的密报,清廷的固山额真索浑、巴牙喇纛章京赖塔如今已经抵达福建,达素正在抓紧掌控漳泉二州,极度压缩郑军的活动空间,待到时机成熟便坐镇于泉州调度,指挥云集于闽东的近千只海船,一鼓作气地彻底歼灭郑军。

  

江闻低声问道:“郑家还剩多少人马?”

  

红莲圣母双目低垂,仿佛在整理着自己搜集来的信息。

  

“从港口出入、吃水浅深来看,纵使郑家为了稳定民心,已然将各色船只乔装改扮频繁出入,所剩余的大、小战船也不会超过六百艘,而水陆两师加在一起,也仅剩不到七万之数。”

  

江闻心中了然,难怪明尊教对郑家如此不看好。

  

根据耿精忠暗地传来的消息,本次清廷共起大军二十万,号称五十万汹汹而来,而郑军在几月前刚刚吃到大败仗,大将甘辉、万礼、林胜、陈魁、张英都战死,兵将折损无数,此消彼长之下恐怕连士气都未必可用,更何况要做出绝地反击之举。

  

江闻暗自测算了一下,到底耿家占了多少人马。

  

当初耿继茂率十万大军南下征粤,然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本就是清廷的嫡系人马,除了打仗也在监视耿家的不臣之心。随后部分留镇广东,实际只有万余人马跟着耿家来到福建,纵使耿精忠这一年来扩军迅速,并且愿意遵循江闻所设的计划造反,充其量也只能带走三万余人,郑家仍旧面临着敌倍于己的挑战。

  

“够了。”

  

江闻笃定地说道,仿佛战场迷雾已经被风吹散,他的双眼已经敏锐地穿越了时间,看到那片海域上涌动着的激昂壮烈,直到几百年后还将被当地人传唱不休。

  

他的信心来源于前世,而这个时候又太需要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胜利了。

  

此时有了江闻的搅局,原本铁板一块的广东成了泥潭,广州之战每日的战报纷至沓来,时刻都在挑动着天下人的神经,若按照历史轨迹来到这顺治十七年的五月,延平郡王郑成功将在厦门的海面上,迎来他军事生涯的一次高峰。

  

“江掌门,妾身所知不止如此。

  

然而红莲圣母忧心忡忡地说道,“据传延平王自江宁之战后,已经数月不见踪迹,几次点兵虽然有人着其盔甲露面,但教中之人探得那并非本人,而是其堂兄郑泰乔扮。”

  

郑家的核心人物有很多,例如二把手兼大管家郑泰、水师总督洪旭、陆师总督甘辉,乃至于其弟田川七左卫门、郑袭,其子郑经等等,均是郑家不可或缺的部分。

  

然而其中的灵魂人物只有一个,那就是延平郡王郑成功自己,只有他能在逆流之中拉起大军负隅顽抗,也只有他能异军突起地沿着长江围攻南京,而一旦他真的出现了意外,才是郑军真正的灭顶之时…

  

“够了,因为还有我在。”

  

可江闻却依旧在微笑。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呢。只要他还没改弦易辙,故意不来广州城就好。剩下的些许小事,江某自有回天之术。”

  

红莲圣母看着江闻的自信,仿佛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同样露出一抹笑容:“真希望我也跟你一样无法无天。”

  

“哈哈哈,江某七年前站在此处的心情,可比圣母你现在彷徨得多,更别提当初的所见所闻,是如何令人惊骇了。”

  

江闻言辞闪烁地回答着,双眼看着月色星象,似乎终于等到了什么重要时机,顿时伸手一直江边高楼,忽然转问道。

  

“圣母可知江畔此楼,叫何名字?”

  

言罢不待对方回答,已经拔出了湛卢古剑高歌而起。

  

他以深湛至极之剑刃对着皎洁月光,剑势引动虚空,竟然似乎从天月借下了一段清辉寒魄,又猛然挥出一剑直指天际,一道凛冽剑气夹杂月光如虹桥飞渡跨影,江河奔腾无际,几乎要直指青冥天外!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言罢又是一剑,直劈在黯淡无光的江面,霎时间已是剑气纵横,幻光起伏,满江的鱼龙惊起,凛冽剑气比霜雪还要彻骨,只消一眼便已冻彻心肺。

  

“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歌罢,江闻的身影猛然拔地而起,踏水而去,仿佛是掌中古剑正如蛟龙飞腾,便要带着江闻驭升上界,鼎湖登天,直至脚踩在三江交汇的浅滩江渚之上,而最后这一剑又快又猛,几乎是践踏了使剑诀窍,狠狠劈在了水面上!

  

“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分水断流只在转瞬,此时空荡无人的江面之上,猛然闪过一抹毫妙无常的光芒,刺向了红莲圣母的双眼,源头正是江闻手中一颗貌不惊人的珠子。

  

江闻目光中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双目炯然地望向了江面。

  

只见毫光洞彻之下,江底猛然间也对应亮起了一抹五彩斑斓的异色,道道光线蜿蜒浮现,好似片片脱落后的龙鳞沉在水底闪耀,又像是一簇簇不惧深水的怪异火焰,正在水下熊熊燃烧。

  

低吟声缓缓传来,似乎有什么沉眠的事物,正从蛰伏中蠕动着苏醒,即便远隔着漆黑江面,都能看到那夭矫而动的流线痕迹,翻滚撕扯着三江河流的淤积泥沙。

  

昏惑不明只持续了片刻,江底事物便已被赋予了某种邪恶的生命力,红莲圣母清晰看到,那道影子正如骊龙般在江底徘徊不去,以各种奇形怪状的姿态潜渊扭动,面目狰狞地上窥着江面波澜。

  

红莲圣母愕然醒悟,愣愣地看着江闻,嘴里只吐出一句:“双溪楼…难怪你要来这延平津…”

  

而下一刻,江闻已经倒持古剑刺探入水中,宛如一个盲目而无知的渔夫,正要与水底的邪恶事物殊死搏斗。而那些江底蛟龙,却在一瞬间便化为万点磷光流淌,停止了闪闪发光的模样。

  

它们转而变得更加内敛而浓烈的鲜艳,从五彩缤纷升华成无数种诡异颜色揉杂的终极形态。转瞬江波翻涌,浊浪滔天,只见一道无形洪流破开水面,如从井口喷涌而出,融化成漫天不可名状的混乱色彩,径直倒流向了漆黑夜空的深处。

  

恍惚间,江闻又回想起七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站在船边所见到的景象,心中又想通了一些事情,而红莲圣母也隐约察觉那个方位,正是漆黑星海之中牛斗两宿所在的地方…

  

克遁·龙光射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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