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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玄螭虫象并出进(上)

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 入潼关 15875 2024-07-16 15:51

  

天际霞光入林中,林中天际一时红!

  

一刹那间,比日光都要炽目万倍的光线,正自鸡足山阴的浓云惨雾之中爆发而出来,先是化成一条直冲天际的金光,随后才变幻做七彩霞光,毫无防备、如有实质般,在刹那间跨越百丈乃至千丈的距离,猛烈奔涌向了四面八方!

  

面对宛如天星爆碎的灿彩,江闻等人即便站在千佛窟中,也能察觉到四周杀机正惶然大作,因为哪怕在世间千万种微茫概率之下,也绝没有一种可能,是明明正身处这样炽目的光线里,竟然体会不到其中蕴含的哪怕一丁点热量。

  

这种诡异的七彩霞光,全然冰冷得像是秋夜泠然的冷月,又如用庭院洒满的清霜,只是披挂上了一副似是若非的外壳,就迫不及待地从骆霜儿周身上那并不存在的、甚至不能被称之为“眼睛”的奇妙器官之中放射了出来!

  

此刻近在咫尺的妙宝法王,根本无法也没有时间做出反应,就彻彻底底地沐浴在了七彩霞光的恐怖射线流之中。

  

佛光破碎!

  

佛身出血!

  

佛影成尘!

  

一层层裹绕于外部的影像开始颤动,就好像层层剥离侵蚀,足以展现出内里的焦灼窘迫,狮鹿牛三大瑞法之相争先恐后想要破体而出,却只能如辐射增生般在皮肤底下蠕动不息,最终溃烂化解成无形!

  

只见他原本周身涌荡佛光的沉氛,还有那大气恢弘的豪芒,瞬息之间就被一道道恐怖射线所涤荡撕碎、消解湮灭,精美华丽僧袍也出现了黯沉腐朽、糟烂崩析!

  

那若巴成就六法的无穷秘诀运转在心头,妙宝法王接连想要催动拙火瑜伽、幻身瑜伽、光明瑜伽中三大法的要妙,身体里的地水火风四大却皆化为空——妙宝法王心中凛然,修行者本在此法善巧后,即具有阻止菩提心漏失之力,可如今他的心神仍旧震荡不息,一身修为仿佛在瀚光中荡然,连一丝反抗之力都不复存在。

  

妙宝法王试着擦拭法眼一探究竟,但强忍剧痛逆光看去,却只觉得这些霞光射线冰冷至极、凶恶无比,但他那短短一瞥所感受到的,不是如金色阳光般驱逐邪恶腐朽之物的生气,而是一尊高坐云端恢弘神明,用俯瞰苍生宛如蝼蚁的苍凉凝视眼神。

  

先前江闻的预感已经极为敏锐,但他身处远处所感觉到的恶意,仍然远不及妙宝法王面临亲见的万一。

  

神尊不在此处,不在彼处,亦不在中间,妙宝法王忽然被某种神秘心念所牵,用虚觑出血的双眼猛然引望向天空,他竟然在飘飘扰扰、瑞氛飘舞的天庭,在重叠有缺、青天难测的云端,察觉到了某尊神明那庞大到不辨五官、难见容貌的双眼。

  

其中仅仅闪现而出一抹残酷而冰冷的意志,就让他察觉回忆起年幼时初次踏入楚布寺,茫然置身于佛堂宝殿的金身塑像脚下,被巨物环顾注视到头皮发麻的恐怖感。

  

妙宝法王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吐出的鲜血似乎都染上了一层金粉,随后持续不断念诵着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想要在大恐怖下维护摄持住心神不动摇。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这是徒劳。

  

周身剧烈疼痛还在持续,眼下一道道恐怖射线,充斥着极端疼痛奔向妙宝法王这个外来者,那种极度凶暴、蛮横霸烈的情绪似乎一览无遗,并蓄着舍我其谁的强烈意志,绝对不是凡物所能聚具。

  

一段传荡于虚空法界的诡异经颂猛然奏响,妙宝法王强行以瑜伽法凝聚的最后法相,根本无法在这段诡异经颂中维持现状,宛如失控变形的电视图案开始崩解,而他自己也很清楚,如今唯有这双眼睛的主人才是真正的“神明”,所谓“恶意”,不过是凡人脆弱感官下的浅薄理解,毕竟在这样的“神明”对面,早已遑论善恶喜厌,只剩下赤裸裸的是与非。

  

就在妙宝法王浑身剧烈颤抖、几近天人衰灭的处境中,他感觉到的是那双绝不属于骆霜儿的无形“眼睛”中,流露出对于僭越者、篡夺者极度的恶意,而究其根本,恐怕一切罪衍的根源起始,都在于妙宝法王显露出的“伪神”法相!

  

即便面对着这样胆大妄为的欺天“伪神”,对方显露的手段堪称公诚持正——此时的七彩霞光,根本就是无穷无尽时光长河的显化,决定与自己一起暴露在时光长河之中,让“伪神”在亘久的考验中,无可奈何地彻底显露出来。

  

短短一瞬间,妙宝法王的双眼已经七彩霞光被耀瞎,周身就好像被无穷时光化为的长河不断洗涤冲刷着,被一种秋水浩荡、横无际涯的沛然之力席卷,最终将原本看似金瓯无缺、万古不坏的的器胎内质,彻彻底底暴露力出来…

  

就在一切即将走向终结尽头的时候,忽然有一道绚烂至极的光芒凭空升起,宛如极夜时划破天际的璀璨流星,又像是午夜寒空不顾一切绽放的烟火,霎时间就散发出灿烂夺目的光彩,同时将双目紧闭的骆霜儿逼退!

  

无形的“眼”在那一瞬间闭上了,就连万千恐怖的霞光射线都因此停滞了一瞬间,随后就如江河倒卷般滚滚而回,重新氤氲在了骆霜儿的四周。

  

趁着骆霜儿一瞬间的犹疑,妙宝法王终于从如渊如海的威压中赦免,朝着一个方向猛扎而逃,只是临行前的妙宝法王,仍旧禁不住内心疑惑,强运起天眼通往那里观察。

  

他见到不知为何,骆霜儿紧闭的双目此时睁开一条缝隙,似乎正在强烈地挣扎着,而原本自己站立的位置上,竟然缓缓浮现出了一道极为浅淡的身影,抵抗住了恐怖霞光的侵袭。

  

那青袍广袖的模样,分明就是一名横剑在身的不羁侠客,带着三分轻蔑的神情,竟然在神威如狱的恐怖场景下,毅然决然地朝着“神明”挥剑,毫不犹豫的想要斩断一切浮云苍天,硬生生闯出一条登天之途,即便以蚍蜉撼树也毫无惧色,只可惜这道身影最终层层剥离破碎,终于还是在了恐怖射线的倾压之中,而骆霜儿又一次恢复了古井无波的面容,跳动起了象征毁灭的的舞蹈…

  

“大家快捂住眼睛,千万不要直视那束光!”

  

异状出现得极为迅速,江闻出言提醒与伸出双手的动作也几乎同时,迅雷不及掩耳地遮挡在安仁、品照两人眼前,自己也连忙低下头去,避免被这一道道足以点燃整个世界的诡谲光线耀盲。

  

幸好七彩霞光转瞬即逝,但恐怖破坏力造成的震撼仍在持续,品照双眼空洞地望着,眼睛的刺痛依然无法阻止他瞠目不止。

  

如此神通…

  

如此神通……

  

如此神通……

  

品照本以为自己会心潮澎湃,但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如今他的心里全然只剩下恐惧。

  

他原本对于神通的渴求和希冀,不过是在苍白人世间仅剩的一点心灵寄托,更是希望弥补自己当初犯下过错的忏罪,可当他屡屡见识到了变化神通、佛陀法相,乃至于足以毁天灭的“目光”时,混乱的思绪几近淹没了他的逻辑。

  

寒夜里某个恐怖存在的阴影,猛然在他的心头闪动,无数次午夜梦回却从未能释怀,因为威怖早已超越了心灵承受的上限,只有短暂遗忘才能换取片刻的宁静。现在的他终于发现,自己根本不具备掌握这样神通的资格,就像是一件过于辉煌璀璨的宝衣,如今的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承受!

  

“大家快看,云端似乎有什么东西,可我眼睛里模模糊糊地,怎么也看不清楚…”

  

内心正彷徨无措的品照,忽然看着天空喃喃自语,江闻与安仁上人听见品照的话语刚刚转头,就同时亲眼看见他双眼直勾勾地,凝望着原本空无一物的高空,逐渐露出了面容扭曲的恐怖之色!

  

在大惑不解中,两人也同时在云端看见了一尊硕大无朋的神明身影,正缓缓从云层之中显露出身形一角。

  

一尊穿着古老盔甲的神明展现身姿,祂穿着下宽上窄甲片编缀而来的唐代甲胄,牢牢包裹着全身上下,却不知为何宽大得有些怪异。尖突兜鍪之下,是一副生着肥胖颟顸宛如蛙首的恐怖模样,尚存不似人形的四首,不过是四个大小不等的诡异增生,围成一圈毫无死角的怪状,畸形五官因为疼痛早已拧成一团。

  

在云端踏碎的喧嚣之中,神祇头后焰光圈作三角,沉重甲胄中不停地传来哗啦响动,似乎身体里还在涌动着撕心裂肺的挣扎,而祂此时正咆哮怒吼着从云空中奔落,准备继续追杀品照,也就是当年侥幸出逃的阿掝林。

  

江闻并不清楚麽些族的传说,最多只在桑尼婆婆屋中惊鸿一瞥,见识过那些诡谲离奇、年代久远的木牌画,但此刻,品照口中的四头神卡冉,竟然真实不虚地展现在了眼前!

  

“一定是幻觉!但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江闻心中闪过一丝清明,但天外隆隆雷声依然没有任何破绽,就像他在全力测试了武功突飞猛进的骆霜儿之后,认定对方的神照经已经在走火入魔中臻至化境,即便这个结论再诡异,他也拿不出可以反驳的依据,一切争辩都像是无能为力的嘴硬。

  

而江闻此时所见的四头神卡冉,同样是真实不虚地显现在云端,就连安仁上人也看得一清二楚,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如果说品照看见的是幻觉,那么另外两人没理由同样睹见,可如果是真实的,那么此时的经历就更加诡谲无端了!

  

万事万物关联在这,似乎都打上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死结,让人胆战心惊之际没有一丝办法!

  

安仁上人惊恐地解释道:“江施主,依照当地麽些族人传说,四头神卡冉是下凡于人间的征战之神,专于追杀从雾路游翠国中殉情枉死、祸毒人间的风鬼…”

  

品照终于还是崩溃了,忽然拽住了僧衣领口,如窒息般开始了强烈的挣扎,仿佛被某种极大恐惧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早就该死了!如果没有姐姐选择去雾路游翠国替死,该死的只有我!”

  

“你们看,云后面的是卡冉!是四头神卡冉!祂要来诛杀我了!只要我死了大家就能出去了!!!”

  

透过层层叠叠混乱云层的阻碍,品照小和尚面对着虚空无尽的一尊神影,狂乱嘶吼着的模样几乎丧失了理智,心神也被浓烈的恐惧所笼罩,如果不是江闻出力阻挡,此刻已经从千佛窟上一跃而下,化为满地的碎肉了。

  

“你说清楚,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江闻表现得也极为凶恶,在品照眼中几乎是以恶鬼罗刹之姿,凶狂地攫住了自己,他已经涕泪横流地不知所措,根本无法描述着他的所见。

  

“哎,品照恐怕是惊吓过度了,陷入心魔了。”

  

听见安仁上人如此强行解释,江闻却疑惑地看向了安仁上人。

  

“上人,为何你如今也涕泗交加,难不成也被吓到了?”

  

听到了江闻的质疑,安仁上人方才连忙察觉到不对,抓起脏兮兮的僧衣往脸上抹去,果然发现自己的情况也没比品照镇定到哪儿去,但他闪现出来的困惑惊疑却久久没有消散。

  

“施主,说起来你的脸上也是…”

  

江闻忽然感受到脸颊边一冷,猛地拿手一抹,竟然也是一行清泪不知何时早已潸然,完全超乎他的预计出现在了脸上。

  

江闻双眼紧盯着高空,连忙追问道:“上人,快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安仁上人眉头紧锁,连忙说道:“老僧刚才先是听见了云中巨响,正是卡冉神从中经过,远远只能看见火光四起,等清楚点了再看,却是一个四首的盔甲怪人肩臂相连,正朝着穹空怪叫大吼,就如连体怪胎般行动,相互挣扎却难以分离,疼痛非常…”

  

“不是一人四首?而是四人同体?!”

  

江闻心头一震,再次看向穹窿高空,果然想清楚了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那副宽大到过于臃肿的铠甲,只是因为畸形四颅而稍显正常,如果仔细看去,分明能察觉到沉厚残破的铠甲之下,是四股截然不同的力道在互相拉扯,就像四个人被困在其中。

  

透过盔甲残缺处望去,里面的人肩臂相连长在一起,有点像是极度扭曲的连体怪胎,正在天空巡行时大喊大叫。

  

依靠着老和尚所说的见闻,江闻忽然产生了些没有意义的探究欲,比如他发觉这不一定就是四头神卡冉,他们所看见的也有可能是传闻中的日夜游神,《淮南子·坠形训》记载日游神的形象:“有神二人,连臂为帝候夜,在其西南方。”高诱注曰:“连臂大呼夜行。”

  

随后江闻的眼神忽然凝成利剑,狠狠地划破了虚空,先是钳制住惊魂未定的品照。

  

“品照,那是日夜游神!你看那一身唐甲就知道了,绝不是你们麽些人的神祇!”

  

品照似乎有些触动,但讷讷不知如何回答,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无法思考,见到江闻仍不肯放过他,品照只觉得他的表情像极了庙里供奉的天王塑像,不怒自威也能喝退四方鬼怪,不禁想要向后躲闪,几欲自绝的行为也稍稍安定。

  

江闻随后问安仁上人。

  

“上人,江某如今有点糊涂了,你说这究竟是无上神通?还是幻觉影响了现实?这到底是色是空?又或者是存是亡?”

  

安仁上人见过江闻的举动,缓缓说道:“施主果然悟性非凡。这‘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道理,以品照如今的修为还无法领会——就以无量大海中的‘水’和‘波’来比喻,‘色’譬如‘波’,‘空’譬如‘水’,故而离水无波,无波非水,说到底名称虽有二别,其实都是无量大海的一相。”

  

学佛多年的老和尚果然一语中的,瞬间点亮了江闻的思绪,冥冥中似乎抓住了一丝灵感。

  

不管是不是幻觉,如今他眼前就是“色”,是有“形相”可以看得到的,不是“空”的。可要晓得,凡是看得到的“相”,都是“虚”的、“假”的,都是众生的“虚妄心”中变出来的“虚妄相”。

  

江闻试图探究的真与假,就如同“色”的“相”、“空”的“相”,一样都是虚妄的,一样都是“空”的,如果眼前其实什么东西都没有的,还有什么“色”和“空”的分别呢?

  

带着常识进入到了如此混乱的领域,便是要以理智重塑常识,只见江闻先是紧紧皱眉,随后又扼腕不止,似乎正在脑海里与某些固有念头激烈交战。

  

安仁上人慨叹道:“然而鸡足山阴可能证悟而难解脱,老僧多次入山也只能自保,施主还是少劳神罢。”

  

但江闻没有放弃的打算,只见他在烦恼中不断揪着头发,随后灵光一闪,的双目流露出了深湛如潭水的模样,安仁上人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连灵魂都要被吸摄进去,所发出的语言也极尽蛊惑。

  

安仁上人连忙持咒收心,耳边听见江闻正一字一顿地对自己、对他人、或者是对漫天鬼神叙述着:“江某幡然回首,总觉得过往如云烟成雨,年幼时的世界幼稚得可笑,成年后的日子则坚冷如冰,仿佛以往种种皆是虚妄,却不知道该如何处之。”

  

“直到我某日行走江湖,才察觉这样的认识再寻常不过,无数次与人生死相搏,从初涉时的谨慎警惕、如履薄冰,到巅峰时的稳操胜券、游刃有余,又像是做了另一场相反的梦。”

  

“自那以后我便懂得了浮生若梦,凡人无论如何修为,都无法摆脱自己认知里虚无缥缈、片面浅薄的本性——但更重要的是,我学会了思考,忘记生死的那种思考…”

  

江闻吐出一口气,语态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转入了极度醒悟、豁然开朗的状态,每个字都像是重锤一击,狠狠落在烧红的铸铁之上,一步步改变着什么…

  

“你们可知道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的是云端有一尊比常人大一千万倍的湿婆神,正站在云端大地上蹈舞,寻常人类渺小如尘埃,一脚下去,纷纷化作肉泥,而湿婆神虽面怀慈悲,但笑着屠杀众生!”

  

“这样的湿婆舞,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心头上演。那分明是一支破除心魔瑜伽舞,充斥着自我毁灭和自我救赎的概念,通过修行杀死了自己内在的‘弱者’,本就是一种深邃的灵魂拷问…”

  

这些话说完,江闻双眼的神色已经忽然恢复正常,宛如万花筒被顷刻间杂碎,再次显露出真实世界的麟角,可不知为何,安仁上人总觉得有些东西已经被悄然改变了,江闻身上的气息似乎更加贴近外界的鬼物。

  

“大师,品照,江某以摄魂大法催眠了自己,功效大概能维持一炷香的功夫。妙宝法王想必比我们更早想到这一切,我必须先去把他救回来。”

  

品照懵懵懂懂地听着,忽然发现江闻已经从千佛窟上一跃而下,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空之中。

  

无数干麂子畸突头骨上的鼻腔嗅动,似乎察觉到了有活人的生气逼近,纷纷伸出干枯肢臂前扑,但这一次江闻的动作却变得敏捷到有些难以描述。

  

江闻的身影在密林中逐渐加快,忽然拔起数丈不受控制,脚步也踉跄凌乱到了极致,猛然就像跌到一般不受控制,忽然身形窜动出了一大截,如蛇行、似狸翻,在密林中横行无阻。

  

可就在这样诡异的动作中,江闻四周忽然展现出了八个一模一样的身影,仿佛影子蒙地分身拉长,呈螺旋之态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比鬼魅还要像是鬼魅,即便干麂子前赴后继地想要去阻挡,却被一层无形无质的东西阻挡在了身侧,纷纷都被弹飞震开,终于来到了昏迷在地的妙宝法王面前!

  

“法王,快醒醒!”

  

江闻试图催促妙宝法王醒来,但他就像是一具僵立不动的尸体,心跳呼吸都彻底停止,他身形外表虽然没有任何变化,却呈现出一种出自本质的焦黑枯萎,仿佛残木被点火燃尽,只剩下一段空空如也的躯壳。

  

江闻还来不及想其他办法,就发现骆霜儿再次从密林阴影里悄然现身,本如被薜荔兮带女萝的山鬼窈悄,骆霜儿仍旧闭着眼睛,似乎沉浸于一处神妙虚空的世界之中,但偏偏在妙宝法王被江闻横跨百丈猛然掠走的瞬间,又一次“醒了过来”!

  

严格说起醒来的并非骆霜儿,而是她身上无数不知道能否被称为“眼睛”的主人,一道道七彩霞光再次从虚空中绽放而出,后发先至地想要追逐江闻的脚步。

  

然而这次的江闻身法飘忽,似乎突破了某种界限隔膜,身侧的螺旋九影忽大忽小、忽前忽后,脚步诡异万状难以言述,就像是晦暗墓林中贴地飘行的鬼魅魍魉,行进的轨迹上就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速度也快到了弓矢般巅峰。

  

但诡异光线的速度更快,即便螺旋九影的身法步伐飘忽诡异、诡谲无端,却还是会被一束束光线所追及,扑灭在了丛林阴影之中,就在诡异光线马上就要击中江闻与妙宝法王,即将同时贯穿这两大高手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又发生了,江闻竟然就地消失,顺势横空挪移到了一丈开外的地方,用玄之又玄的方法躲过了追击!

  

江闻再次分身出鬼影,身姿隐约极度让人恐惧,以种种活人决不可能展现的技巧,衰脱了骆霜儿的光线追击,终于躲入死角。

  

“横空挪移、螺旋九影,我本以为再也用不上了呢!”

  

摆脱追击的江闻冷哼一声,双掌狠狠拍在了妙宝法王的后背上,澎湃掌力穿透胛背灌注心脉,终于让昏迷过去的妙宝法王,在一瞬间又剧烈地喘起了气来。

  

“咳咳咳…多谢施主再次搭救…”

  

“法王,你为什么要说‘再’?”

  

江闻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反问了一句,随后加快语速说道,“算了这些细节不重要。法王继听说我,我现在终于愿意相信,你其实根本不会武功了。”

  

江闻用手背抹去不明所以的清泪,忽然说道,然后发现妙宝法王也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容。

  

“江流儿施主,你终于也领悟到了…”

  

闭黑关。

  

这样的闭关以七天一个周期,修行者身处绝对黑暗的房间之中,里面必须没有任何光线,哪怕眼睛看出去,连你的手都看不见,据说这样修行,便可以屏蔽掉外界干扰,重新绽放出自性之光。

  

后世也有很多冥想爱好者尝试过,表示出关后,人往往变得很容易哭,山里下了三天雨,山上的人哭了三场,总之出关之后看到什么都很感动,总会忍不住流眼泪,直到一周过后渐渐消退,那种感觉状态才彻底消失。

  

修行者认为这是因为重新回到俗世,心再次蒙尘,所以再次被污染和混沌,因此一些古代高人需要常常闭关修炼,就是为了除去心中的杂质,心才会再次明亮起来。

  

但是心理学上,将这种闭关称之为“感觉剥夺”实验。

  

心理学家同样会通过切断志愿者各种感官对外界信息的获取途径,让志愿者处于高度隔绝的状态,多次实验证明丰富的、多变的环境刺激是人生存的必要条件,在被剥夺感觉后,人会产生难以忍受的痛苦,各种心理功能将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因此才会在接触到外界的风雨雷电时泪流不止。

  

这样的症状正巧能与进入鸡足山阴后,几人频繁遭遇情绪失控、杂念浸染相对应,特别是先一步进入鸡足山阴的平西王府高手,显然是经历过了一场歇斯底里的内讧厮杀,最终才死伤遍地,只剩下安仁上人以极高的意志力控制住情绪,免遭丧乱。

  

江闻三人的感官明明非常敏锐,状态也极为警惕,绝不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之中陷入沉昏冥想而不自知,又怎么会进入“感觉剥夺”的情况呢?

  

江闻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才会尝试用《九阴真经》中的摄魂大法催眠自己,果然就突破了武学上的桎梏,随后罔顾极重的内伤再次全力出手。

  

可问题来了,这三人里就算品照可能因为心理素质太差而崩溃,但学佛参禅苦修数十年的安仁上人、行走险恶江湖面不改色的江闻,绝不可能在此列中,山谷里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如此严重影响认知呢?

  

妙宝法王曾多次闭过黑关,早已能够轻松察觉其中的异常,因此才在一个极度混乱的“幻境”之中,与各路妖魔鬼怪全力抗衡,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越陷越深,被心魔放大了内心弱点。

  

妙宝法王虚弱地解答了疑惑:“我也察觉出这山林之中天魔横行,需要极强心性方能于谷中自持——小僧怀疑天魔就在飘荡的毒瘴之中,因为一切异状都是在地窖被打破、黑气弥散的时候才出现的。”

  

江闻微微点头,淡淡说道:“与我所料几乎不差,但是江某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所谓的天魔也不在天上,或许另有办法可以解释…”

  

单纯虚假伪造的东西,是绝无可能将江闻逼入绝境的。

  

比如遇上剧毒,江闻有《神足经》可以化解,抑或面对精神影响,江闻也有《九阴真经》中的摄魂大法可以抵抗,于内于外无论如何他都能够稍加抵御,再不济也能发现一点端倪。

  

可在眼下处境,江闻的武功依旧超绝凌厉,敌手的姿态却远超乎想象,故而江闻只能怀疑藏尸窖中那道直冲天际的黑烟里,藏着足以影响改变认知、乃至改变一切物性的“东西”。

  

“江流儿施主,不知你到底有何发现?”

  

妙宝法王随即问道,但江闻一张嘴,就又说出了一切寻常人听不懂的东西。

  

“法王虽然佛法精湛,但对于自然科学可能不太了解。这世上有个东西名为合胞体黏菌,这些生物可以产生一张仅数毫米厚但可达一米长的史莱姆状原生质体,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仍然是一个单细胞结构。”

  

“你大概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比如典型的动物细胞包含一个细胞核,最多如肌肉细胞包含多个细胞核,可相比之下,黏菌的细胞能够包含数千个细胞核,随后变形体能够以大约每小时一厘米的速度沿着表面缓慢爬行。”

  

“在这种情况下,它以呈扇形,宽阔的边缘作为前端,可以很容易地改变形状并向另一个方向移动,因此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本该互相扰乱的细胞核,其实能够以一种无法察觉的方式连接在一体!”

  

“更有趣的是,如果合胞体黏菌的一个整体被剪成数段,不论每段多小,每一段都会如同一个独立个体一样继续爬行和移动。当数段相遇的时候,它们会重新融合成一个大的原生质体,完全没有抵抗或阻碍,也完全没有自我的概念,只遵从一个冥冥之中统一的意志——而这个意志,又很可能是由无数个微小意志汇聚而来。”

  

江闻转身望向远处,看着满地狼藉的干麂子,又看向鬼影纷飞的密林之中,语气森然地说道,“我现在才发现,这和我们何等相像啊!我们在某一刻起,很可能已经落入某个‘黏菌’的原生质体中,被紧紧包裹等待吸收。庄子曾说天子之剑,是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

  

“那么这个将我们捕捉的巨大‘合胞体黏菌’天魔,就是以草树为环状纤维,以岩峦为细胞外质,以河谷为细胞内陷,以山岚风雨为伪足,而我们这些误入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怜人,就是遍布其中浑浑噩噩的细胞核!”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江闻认为他们落入了一处与外界迥然隔绝、规则自成一派的环境中,他们所看见的幻像未必是真、但在其中又绝非是假,如果他不是刚好接触到了一些佛学知识,恐怕只会陷入反反复复、毫无疑义的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之中,永远察觉不到外部的诡异,就像一条鱼哪怕曾经跃出水面,一直思考徘徊在水与波之间的孰是孰非,却永远都想象不出自己身处无量汪洋的事实。

  

那些永不瞑目的林中死者,生前没能参透其中的奥妙,更没有能力彻底隔断是非之心,因为死后就会化成微小的“细胞核”,永远游荡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

  

江闻他们面临的不仅仅是吃下毒菇、产生幻觉那么简单,他们此时面对的是由无数“细胞核”聚集而成的强大“真实”,庞大到足以改变常理揣度,导致出现无数致命的伤害!

  

“如今破局之道,必须要有与他们对等的力量,彻底改变这个‘合胞体黏菌’的行动方向!江某的底细早已在骆姑娘面前无所遁形,就算依靠自我催眠提升实力,也未能长久,不知法王你还有什么办法?”

  

留给他们的选择只有寥寥数项,安仁上人心智足够坚韧,佛学修为也足以参透名相,然而他武功不算绝顶,邪见未消的内心又时常难以控制,假如他能够兼具江闻那百折不挠坚如磐石的自信,又有神乎其技的诸般武功,或许才是如今破局的最佳人选。

  

江闻暗暗感叹,如今幸好有妙宝法王,又可惜只有妙宝法王。

  

只见气息奄奄的妙宝法王缓缓摇头。他摇头叹息,告诉江闻自己并不像外界传闻那般精通那若六法。

  

《那若六法》的有相法为方便道,其无相法为解脱道,因此也分为生起次第和圆满次第。如今妙宝法王参透的前三法,还仅属于有相的方便道。

  

他已修通生起次第,故此能将万有观想为空性,由空性中生起种子字,种子字在化成本尊,最终观想生起外坛城。但妙宝法王终究只是修成了拙火、幻身、光明瑜伽这前三法,仍旧未能踏入圆满次第,证得无相解脱道。

  

“小僧已经穷尽所能,可惜终究没能敌过。如今女施主已经沦为天魔外化之身,除非有诸佛菩萨罗汉之力,否则绝无可能阻止…”

  

江闻凛然问道:“法王,竟然只有圆满解脱才能化解?”

  

江闻只猜到自己苦思冥想的可能,会与妙宝法王亲身经历吻合,却没料到妙宝法王得出的结论,会与当初本无禅师告诉安仁上人的事情完全一致。

  

所谓圆满次第,也就是无漏圣人,一并都指向了凡间并不存在的诸佛菩萨,而谷中遗尸数百年的宋僧,已经证明并无诸天神佛可以前来解救苦海。

  

但下一刻,妙宝法王又缓缓点头,穷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举起来一只手指,指向江闻的胸口,周身飘散出我不入地狱谁不入地狱的庄严气势。

  

“咳咳…江流儿施主,其实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江闻愕然片刻,随后恍然大悟般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卷破破烂烂、几近漫灭的经卷,在不起眼的背面角落里,悄然显露出“唐一行”、“山河两戒”的残破字样。

  

“施主,小僧若是能以《华严大忏经录》证得开悟,今日必能踏入解脱道中,之后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将诸位救出无边苦海…”

  

江闻苦笑着说道:“真不是我不肯给你呀,法王,如今危在旦夕了,难不成你一上手就能一目十行,毫秒之间融会贯通了?”

  

妙宝法王却缓缓说道。

  

“江流儿施主,你可知道伏藏?小僧所需要的其实并非是这份经卷,实则是需要一个外缘外因。当外缘外因在虚空藏中生起,即便眼前只是几个空行刹土的文字、司空见惯的经句,也注定可以取得真法。”

  

江闻若有所思地听着他的讲述,缓缓将《华严大忏经录》递送到了妙宝法王的手边——江闻原本担心妙宝法王别有用心地染指夷希之物的线索,故而一力阻挠,只为隐瞒起背面那幅《唐一行山河两戒图》的存在。

  

但此时若只是“允诺”便可以有所帮助,那么江闻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见江闻终于点头,妙宝法王露出了慈悲沉重的神情,忽然问了江闻最后一个问题。

  

“我只是提醒了灾难的来临,他们却说我带来了不幸,江流儿施主,你说我该不该踏入这世界?”

  

还没等江闻答复,妙宝法王就好像释怀下了千斤重担,手指猛然触碰到经卷的一角。

  

下一刹那,本就年深日久濒临破碎的经卷,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江闻手中化为了一捧苍白飞灰,在他手指间如流沙般泻落在地,似乎连最后一丝物质的存在都要自行抹去。

  

而妙宝法王忽然如遭雷击地盘坐在了地上,任由江闻怎么拖动都无法移动分毫。

  

此时四周狂风卷起,飞沙走石,妙宝法王源本堪称俊美的的面相,突然变得枯瘦佝偻、眼窝深陷,仿佛生命力在一瞬间流失消散,细微相貌也变得更加古拙怪异,充满了西域外族之人的特征。

  

妙宝法王手势忽然变幻,空虚的右手仿佛在右转着某个无形经轮,豁然跃上心中那突兀峥嵘的须弥山,嘴里也开始用早已失传绝迹的古梵文口音,不断念诵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内容。

  

“嗡、嘛尼、帕德美、哄?”

  

梵语:什么人是王中王“嗡、阿楼梨克、梭哈?”

  

梵语:什么人是圣中圣“嗡、瓦支拉、达儿玛、和利?”

  

梵语:什么人是愚人“嗡、玛哈卡卢尼卡、梭哈?”

  

梵语:什么人是智人“嗡、帕德玛达拉、阿谋嘎扎亚尼、苏鲁苏鲁、梭哈?”

  

梵语:什么人沉溺在生死海“嗡、帕德美、秦他玛尼、支瓦拉、哄?”

  

梵语:什么人解脱在逍遥园“嗡、阿木利头德巴瓦、哄、帕特?”

  

梵语:怎样离垢染“嗡、查类、出类、纯第、梭哈?”

  

梵语:怎样证涅槃平静无波的语调与声响回荡着,妙宝法王似乎身处横亘宇宙中坚不可摧、风雨不透的金刚须弥山上,话语拨动了时间与空间,江闻恍惚间闻到了一股异香气息,又有纷繁复杂的空间褶皱如同玻璃纹花瓣飘散。

  

妙宝法王重新睁开眼睛,但江闻察觉他已经不再是他了,真正的他早已身处由无数的莲花构成,就像是帝释天宫殿装饰的珠网上,缀联着无数宝珠,每颗宝珠都映现出其他珠影。

  

一时间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映现出无穷无尽的法界,而妙宝法王就端坐其中不念不观,凝神入定。

  

一声梵钟猛然敲响,妙宝法王在那一刻忽然超脱,脑海中能清晰地回忆起当年佛陀在罗阅城灵鹫山下,给与自己开示的那个下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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