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烛泪流残月
胡斐说,他出生在江南一处官宦世家,外祖父宦海沉浮多年,历任海宁知州、温州府同知,跌跌撞撞地做到了正五品的官职,由于任内缉盗安民有功,且考议均优,更得蒙拔擢入京,只待候补为提刑按察使司右史。
然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策马失前蹄,就在他喜滋滋地受诏书上京途中,却不知时值天下将乱,这些年得罪了太多江湖盗匪,已在途中被心怀不轨的强人悄然盯上。
强人打听到外祖父掌管刑狱多年,行事向来极其谨慎,且身边必有一把宝刀防身,等闲之辈轻易无法得手,于是便想出了一条毒计。
强人先是买通外祖父的故交蒋调侯,由他在浙南驿馆设宴招待,降低外祖父的警惕,同时聘来鄂北鬼见愁钟氏三兄弟,假扮成仆役前来侍奉,待到酒酣耳热、昏昏沉沉之际盗走宝刀,合力将手无寸铁的老大人杀死。
此时驿馆外尚有许多仆役官差,可随着几名强人露出了凶形恶相,这些人见东主身故,均是作鸟兽散,只剩下随父同行的官小姐伏尸痛哭。
胡斐说,就是在这次变故中,有一名侠客仗义出手救下官小姐,并且护送着孤女与南大人的尸身回到故居。两人日久生情,便春风一度怀上了胡斐,可偏偏在官小姐临近分娩的时候,那名侠客忽然远走高飞,消失无踪,只留下了孤儿寡母两人。
官小姐身处浙南官府世家,自然有许多三亲六故,然而他们见侠客久久未归,便称官小姐未经明媒正娶,不合礼数的野合让家门蒙羞,便趁人之危合起伙来谋夺家产。
可怜官小姐的偌大家业一朝尽丧,被赶入了一座行将荒废的老宅,身边只剩下一名早年承恩受惠、忠心耿耿的老仆守着母子俩,还有就是那名侠客临走前,所留下的一本刀谱拳经了。
官小姐只能变卖首饰家产度日,一边盼着孩子长大、侠客归来,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见这本刀谱拳经中尽是奇辞奥旨,曲折隐晦,便请人解读穴道经络,反被一名粗通拳脚的跌打郎中觊觎盗窃,若不是老仆拼死争夺,甚至付出了断去一臂的代价,这本刀谱拳经所丢失的,就不仅仅是前两页了。
胡斐自幼便是练着这本残缺秘籍,守着一座空荡荡的老宅长大。
官小姐在秘籍受损后,只要秘而不宣,每日教胡斐识文断字,一同研读这本残缺秘籍,直至他八岁那年心力交瘁呕血而亡,留给他貂裘、宝刀,和一本斑斑血迹的残书。
“…总觉得哪里不对。”
听完胡斐亲娘从官府小姐变成单亲妈妈的凄惨故事,江闻总感觉不对劲。金蛇剑客跟江闻透露过,这孩子的亲生父亲应该是「百胜刀王」胡逸之,但江闻总觉得这个侠客出没在广州,又骗色生子后就不管,难不成他长得漆黑如炭?
江闻接过胡斐手中那本残缺秘籍,只见上有黯沉血迹斑斑点点,前面点明主旨、提纲挈领的两页被人仓惶撕去,剩下后面两三百页尽数都是纷繁复杂、精微奥妙的招式,堪称五花八门、无所不包。
其内涵有平铺直叙、形气合一的拳法,有运使拳脚器械、连绵柔和的步法,有轻灵矫捷、飞檐走壁的轻功,甚至还有绵长内壮、调和阴阳的气功,只可惜胡斐缺名师指点,始终未得门径。
要说其中最为精奇凌厉的,当属奇招迭出、刚柔纷呈的刀法,胡斐也是下了极大的力气钻研学习,并靠着天生的禀赋智慧,才在短短几年间学有所成。
“我的武功全凭残书修习,招数虽然精妙,却因缺少了前两页扎根基的总诀功夫,始终未能领会精义要诀…”
大顙虎眉的胡斐坐在原地,习惯性地想要摩挲冷月宝刀的刀身,却只摸到一柄粗制滥造的生锈柴刀,眼神尽是黯然。虎眉是粗浓的横眉,大顙便是额头宽广,再加上胡斐不修边幅的模样,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显得格外邋遢沧桑。
但江闻听他的言辞工整、语态彬雅,确实是受过良好私塾家教的,至少比江闻两个不学无术的男弟子要强得多,这身邋里邋遢的模样,显然是他在江湖上的保护色。
江闻叹息一声道:“所以你就兵行险招,自作主张地将魔道融入刀法了?”
胡斐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多做解释。他为了将胡家刀法修炼至上层境界,付出了无穷多的努力,其中最艰险的一关便是死中求活,利用自身强烈的求生欲刺激,让那些虽烂熟于心却仍艰难晦涩的刀招,能够在生死一线间运使出来!
此种艰辛不足为外人道,胡斐也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如果没有这门刀法,他不可能在十三岁那年就手刃蒋调侯和钟氏三兄弟,为自己的外祖父报了血仇,用人头来祭奠自己的母亲。
对于江闻所说的「魔道」,胡斐并不能完全理解,而江闻所指的魔,其实就是内心的阻碍。
佛家说魔分为阴魔、死魔、烦恼魔、天魔四种。所谓阴魔,是自以为真实不虚;所谓死魔,是死亡带来的恐惧;所谓烦恼魔,各种烦恼的障碍;所谓天魔,就是以为有个实在的主宰在掌控一切。
胡斐如今便是将「死魔」的心障化入刀法,随着求生欲念越强,刀法的威力就越大,而刀法越是凌厉,脑海之中就越是充满了邪知邪见,吞噬着他本该清明澄净的意识。
如果这些说法太过玄虚,那完全可以将他看作一个主动犯病的精神病人,前期的发作不过是装疯卖傻、激发潜能,但这条道路的尽头,就是真正万劫不复的精神病,相枢入邪六亲不认那种…
胡斐此时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江闻。
他不清楚这本刀谱拳经的来历,早逝的母亲和抚养他长大的平四叔也知之甚少,直到他遇到了江闻,感觉补全刀法的契机就在眼前。
江闻在广州城初会胡斐时,便是用形态殊异却同源同根的「胡家刀法」震惊了胡斐,才让这个倔强倨傲的少年刀客乖乖跟从——
若非江闻的年纪实在是对不上,胡斐必然认为江闻就是那抛妻弃子的混账老爹。
“不要这样看着我,徒儿。”
江闻叹了一口气,向着胡斐摊开了双手,显得很是无奈,“听我跟你讲个故事。”
“曾经有位高手跟你一样天赋卓绝,平日里没其他爱好,没事就喜欢琢磨武功,所以越琢磨越厉害。”
“直到有天,他和一位高手切磋时莫名落败,对方指出他在使出「提撩剑白鹤舒翅」之际,背上都会微微一耸,露出破绽。”
“高手才想起来,小的时候他被其父严格教导,在使出苏秦背剑这招时,背上有跳蚤痛痒难忍,被其父误以为学剑不用心,把他痛骂一顿,自此每到这招都会微微耸背、露出致命破绽。”
胡斐神色愕然,他已经听出了江闻所说的意思,但仍旧不太能够接受。
江闻叹息道:“习武之人差之毫厘缪以千里,即便是些微用招的破绽,都会招来杀身之祸,而你在歧路上走了太久太远,纵使想要回头是岸,也难以真正挽回了。”
胡斐看着江闻,成千上万次的挥刀让他双手生出厚茧,也锻炼得心境格外坚韧,但凡是他所认定的道路,一经选择便再无迟疑犹豫,就像他在生死之间的刀法,只要求生意志稍有犹豫就会饮恨,但他次次都挺了过来。
胡斐笃定地对江闻说道:“毋需多言。只要传给我刀谱拳经的前两页总纲,我自然能将武功练至顶峰,再找那个男人报仇雪恨。”
江闻却又是一声深深叹息,仿佛叹得大殿中的空气都稀薄了。
“好,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就把前两页念给你听。”
胡斐闻言浑身剧震,双眼瞬间眯成一条缝,这些年跌撞碰壁的记忆涌上心头。
娘亲和平四叔告诉他,这本拳经刀谱由于少了头上两页,而正是缺了扎根基的功夫和拳法刀法的总诀,因此不论他多么聪明用功,总不能入门,练来练去,始终不对头。
「以心行气,务令沉着,乃能敛阴入骨;以气运身,务令顺遂,乃能利阳从心。万物之生,负阴抱阳,此谓「万法归宗」…」
通天殿中的江闻开始了朗声念诵,空阔殿厅之中除了此声针落可闻,只是隐约有一种低微震荡之声起伏,闹得他心绪不宁——
胡斐知道那只是他剧烈的心跳,此时的心脏搏动几乎要从腔子里跃出来。
但江闻越是念诵,胡斐的脸色就越难看,直到寥寥两页的总诀与拳招念完,他已是双眼赤红,如蛮牛一般怒视着江闻,双臂乃至身躯上的青筋都暴起贲甬,如蟠龙腾蛇般缠绕起伏。
这根本不是总诀!
不可能是总诀!!
“竟敢戏弄于我!这分明只是粗浅的调息法门!”
胡斐目眦欲裂地奔来,手握着柴刀宛如狰狞饿鬼,江闻则冷冷一笑,抬手将他制在了原地。
“粗浅吗?你若是和我一样登上武当山,进过紫霄殿,就会看见这「万法归宗」的牌匾高悬门上。一切修行武功,宗要都归于「道」,这样的功夫你能做到吗?”
很早的时候,江闻就从这门「胡家刀法」之中,体悟到了浓浓的道家意味,不论是绵绵之中的阴阳之道,还是刚柔主客间的运用之妙,都是秉承着负阴抱阳、抟气致柔的道义。
而要练好这门武功,须得从那些好勇斗狠的刀法凶招之中窥破,晋升到缓慢收敛、宛如不胜的境界,这也更让江闻怀疑到了武当派的头上,总觉得不论是这门「胡家刀法」,还是源头「百胜刀王」胡逸之,都和武当派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
元化子不久前曾提到过,武当派祖庭曾遭受过重创,清兵围攻武当山、炮轰玉虚宫,收藏功谱秘籍的金轮台也悉数毁于炮火,这些功夫到底是因故遗散还是被人刻意传授,就更难从局外人口中得知了。
但这也更让江闻怀疑了,为何广州城中之人会看在叛徒胡逸之的面子,就如此细心照料胡斐,乃至于不问世事的金蛇剑客都亲自出面,宁愿欠下自己一份天大人情…
话再说回胡斐身上,道家功夫源远流长,易学难精,按理说是不容易走火入魔的,而胡斐明明只是缺失了运养心境、打磨内力的法诀,却在外部环境、自身性格、周围压力的种种因素下,跳过了内功心法,将奇险诡谲的多变刀法作为核心,将刀法练成不折不扣的走火入魔——
其实在一开始,胡斐的力不从心和不得要领,只是年幼时孩童的心猿不定,意马四驰所致,只要能够心安神定地修炼下去,随着年岁增长、功力渐深,纵使欠缺了一些总纲拳招,也无伤于大雅才是。
“你的逆练在先,纵使我有正练法门也无济于事,最终你还是会止步于此,走火入魔的…”
江闻倒也不是全无办法,然而胡斐已有心魔在前,就如一锅烧热至极的开水,但凡添加一点佐料进去,都有可能是在扬汤止沸,全无裨益;可要绝薪止火,对方又多半不可能配合,故此变得极为棘手。
江闻再次扶起胡斐,动作姿态亲切自然,仿佛全然忘却了就是自己把人推倒的,随后一捋袍袖伸出三根手指,缓缓说道。
“为师其实有上中下三策,能保你无忧。”
“下策之法,是以外力干预你的刀法,由你泡入本门的魔字血池中七七四十九天,先将心魔催发到了六亲不认的极致,修炼成无物不斩的魔刀,再悉心体悟「出神入魔,一念之间」的口诀,达到魔心渡的境界,那时候你自然能够驾驭心魔,刀刀如神!”
胡斐听得双目放光,但江闻却猛然作扼腕叹息状。
“可惜啊,这条路之所以为下策,只因其中千难万险、十死无生,更主要是本门寒微,修不起这个魔字血池,目前还只停留在理论,须得等我下山融资一番,才能着手研究。”
胡斐:“…”
“因此眼下只有中策可用。”
江闻猛地一拊掌,双目炯然地继续说道。
“这中策便是,由为师传授你一门与「胡家刀法」堪称同样精微奥妙、相辅相成的剑法武学,以此纠正魔刀的无穷后患。只要你能花大力气练至大成,以后不管是剑行刀招刀行剑招,还是刀剑合璧划破长空,都能让你的武功所向披靡。”
“只是这条路需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在修成剑法之前不得再用刀招,更有可能终其一生、直至白发苍苍都难以炼成,你有这个觉悟吗?”
“明白了。”
胡斐对此欣然应诺,对于一个十六岁的江湖人来说,改修武学无异于自废武功,但他跪地姿态不带丝毫的犹豫。
“嗯,我还有上策没说呢,你确定选好不改了?”
“绝不后悔!”
“好好好,有大毅力、大悟性,不愧是我江某的弟子,你若是贪得无厌地问我上策,那么今天我说什么也要把你赶下山了。还有,平时别再眯着眼睛了,我早就看出你有近视,改天我想想办法再帮你配副眼镜。”
“谢师父!”
这不是胡斐第一次下跪,却是胡斐第一次称呼江闻为师父。
他已经行走过江湖了,相当明白一门能与「胡家刀法」并称双璧的武功,在外界看来是多么珍贵的事物。
而江闻却能眉头都不皱地拿出来,还有意用言语相激,诱导自己选这个中策,堪为高风亮节、胸怀坦荡的仁人君子,难怪骆老前辈说此人江湖绰号「君子剑」,如今看来,果然是名副其实。
胡斐跟着江闻走出通天殿,当即看见殿外转角偷窥半天的紫色身影,只因大殿之中光线昏暗,只能趴在窗外附耳细听。
“紫衣姑娘,我这大殿乃新修而成,窗明几净,就不必自降身份地洒扫擦拭了。”
袁紫衣躲闪不及涨红了脸,转身似乎想走,又好似有什么话要说,憋了半天还是跟上前,忍不住地问道。
“江掌门,行行好,我想知道上策是什么。”
江闻微微一笑,衣袂飘飘地没有回头,只撂下四个字的回答。
“删号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