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血。
多么尊崇的标签,从荆青蚨生下来,他就一直带着这个标签长大。
吃穿用度是比肩皇室的规格,儿童时的玩具是一般农户儿女见都没见过的机械制品,少年时就读的内城国中周围都是氏族子弟豪商后裔,十三四岁情窦初开,便去香雪海初尝禁果。
他是一名实打实的银血子弟,好精舍,好美婢,好,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日日寻欢作乐,夜夜酒池肉林,极尽享乐。
饶是如此,他也轻而易举战胜了其他兄弟,接掌荆家大权。倒也不是其他兄弟都是废物,只是荆青蚨作为年长大哥,在弟弟出生后就开始谋划,以身作则带坏弟弟们,但自己却是明面纨绔暗里用功,结好其他银血子弟,众望所归成为家主。
所以荆青蚨看不起荆正威,多多少少都有自身经历影响——身为大哥,连养废弟弟这种基本操作都不会,你还想接掌荆家?
成家立业后,荆青蚨便大刀阔斧改革荆家,在内铲除家族里的吸血鬼,在外谋算同行竞争者。他的手段不外乎刺杀离间,压价竞争,黑帮打砸,绑架威胁,没几年荆家商会便成为银血前十的大商汇,等荆家完全统治东阳钢铁工业后,便是银血五大商会之一。
那时候的荆青蚨正值壮年,满腔都是雄心壮志,满脑都是天下抱负。他准确预见到工厂技术革命后,银血会将会更加壮大,商人的时代即将来临,他不满足仅仅作为一位商人,他渴望留名青史,渴望光彩夺目,可能能改变世界。
只是他这番心思谁也不知道,他也不认为有哪个人能成为自己的志同道合者。听古冢中枯骨,罗天霸唯唯诺诺,泉渊泉墟两兄弟鼠目寸光,兰平治只是一守旧匠人…
直到那位年轻的漕运督察使出现在荆青蚨面前。
秦孝。
在荆青蚨接任家主之前,他们就已经成为知己好友。荆青蚨将荆家发展壮大,也少不了秦孝的帮助。
多年相处,荆青蚨很清晰看出秦孝心中的野心和不忿,而秦孝的眼光和果断也得到荆青蚨的认可。志同道合者难得,荆青蚨将自己的计划告诉秦孝,秦孝帮他一起完善个中细节,准确指出银血会已经成为荆家的牢笼。
“等我回来,我到时候会带着朝廷的旨意解除银血会的联合,届时我在外,你在内,便是你我谋夺东阳的最佳时机。”
“未来是商人的时代,而这个时代,将铭刻你我的光阴。”
这一等,便是二十年。
荆青蚨等来的,只有秦孝的死讯。
他对秦孝的痛恨,不仅仅是秦孝给银血会带来了早衰燃命的水烟壶,更因为秦孝忘记了他们的约定。
他这些年将荆家打造成铁板一块,为的就是等待秦孝带来的最佳时机。但秦孝已死,原本计划里从上层瓦解银血会的想法已经走不通,他只能走另外一条路。
“这条路,就是你现在正在走的路。”荆青蚨拿出白手帕捂住嘴巴,轻轻咳咳两声,说道:“联合白夜,自下而上摧毁银血会。”
“为什么你不考虑成为银血会会长?”乐语奇怪问道。
你想利用一个组织,正常操作应该是通过正规途径成为最高权位者然后着手改革,这样风险更低,可行性也更高,为啥他们这些一来就是打爆银血会爆装备爆经验?
“你以己度人就懂了。”荆青蚨冷笑道:“虽然我看不起听古,但他只是大局观差,手段可不差。他也不是没想过利用银血会会长这个身份壮大听家,但他若是想做些什么,迎来的只有我们其他商会的百般阻扰。”
“银血会,是大商会剥削小商会的利刃,同时也是小商会保护自身的盔甲。所有商会都有话语权,就代表没有任何一家商会可以侵害大部分商会的利益。”
“它供养强者,也限制强者;它剥削弱者,也保护弱者。”
乐语点点头——银血会大家都是小人,都用小人之心度其他小人之腹。他们如何不知道银血会会长是最有可能成为说一不二的垄断霸主?因此听家的风吹草动,都能引来其他商会的提防。
银血会对外联合,内部也联合——大家联合限制会长的扩张。
“在过去,银血会这套机制是没有问题的,但现在东阳区所有潜力都已经被银血会榨干,甚至就连斯嘉蒂市场都快要净空。战乱时期道路封闭,银血会陷入内卷,彼此兵戎相见是迟早的事。”
荆青蚨闭上眼睛:“而且,玄烛郡已经变成银血会的猪栏。”
“官场上,商人子弟难以得到重用,泉渊成为执政官后也是扶持泉家,打压银血会。”
“军队里,和阳军只会视银血会是钱袋子,以势压人,银血会赚的钱,一大半都用来供养官员军队,才换到现在他们对银血的‘尊重’和‘爱护’。但这种‘爱护’,就跟你爱护工厂机器差不多罢了。”
“最重要是,银血八十八商会甘于现状。他们抵抗任何想要改革的人,无论那个是听古还是我——哪怕成为军队官吏的钱袋子,他们都视为理所当然。”
“他们就像猪一样被养着,过去上百年东阳区风平浪静,银血会没被宰,所以他们也一厢情愿地认为,银血会以后也不会被宰。“
荆青蚨忽然回忆起往事:“我上国中的时候,曾经被当时郡守的侄子挑衅,当时我不知道他的身份,因此争吵打闹起来,后来教师要求我道歉…”
乐语:“你没道歉?”
“当然道歉了。”荆青蚨脸色不变:“我又不是那些蠢货,为何要得罪郡守的侄子?后来我们不打不相识,还成为了好朋友,我得到过他不少帮助。”
不愧是你,乐语心里暗道。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低头,之后还有无数次,而我低头的原因只有一个——权势。”
荆青蚨说道:“我很庆幸那一次冲突,因为它打醒了我,我所依仗的银血,让我有资格跟别人不讲道理,但也有人可以跟我不讲道理。”
“我可以低头,但我们姓荆的,不能永远都低头。”
“他们当年可以用铳,用刀,用剑,用笔赢来自己不讲道理的资格。”
“我用钱,也一样可以。”
“只是这几十年的经商,我学到了一件事——越是试图获取更多权力,就越会发现银血会是有极限的…”
“除非超越银血会。”
“答应我。”荆青蚨睁开眼睛,寒声说道:“你要扶持白夜,摧毁银血会,扳倒郡守府。”
“接收银血会的遗产,引导和阳军的内讧。”
“煽动仇恨,制造屠杀。”
“以荆家的名义庇护民众和商会,占据大义,窃取政权。”
“然后…”荆青蚨猛地抓住乐语的手腕,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乐语,“让荆家变得更加伟大,让我们姓荆的,不需要再像个下人一样,向人低头!”
乐语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腕上的铁护腕,在不可见的光屑掠动中,铁护腕悄悄延伸出一根细长的针。
“我向你承诺。”
“我会扶持白夜,摧毁银血,扳倒郡守。”
“我会接收银血会的遗产,引导和阳军的内乱。”
“煽动阶级仇恨,掀起腥风血雨。”
“以荆家的名义庇护无辜者,占据大义,窃取玄烛政权。”
“荆家会变得更加伟大,荆家人从此之后,也不再需要向人低头。”
荆青蚨长呼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松开抓住乐语的手。
心头大石终于落地,他也可以安详离世,去见列祖列宗了。
但此时,乐语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将荆青蚨拉到自己面前,让荆青蚨看见他的眼睛。
坚定。
明亮。
纯粹。
不含一丝杂质。
荆青蚨从他的双眼里,只看见那个苍老阴翳的自己。
“然后我会…”
乐语左手一推,‘圣者遗物·净魂邪魔之剑’护腕延伸出来的细长铁针,已经深深刺入荆青蚨的手腕里。
“毁了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