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常姑姑和章姑姑在,沈采苡白日里是没有空的,便是晚上也不能早早离开。
与燕王心腹手下见面的时间,便只能安排在了晚上亥时之后。
沈采苡从后门出,悄然登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到了燕王的秘密据点。
原四皇子府现在临时挂了燕王府的匾额,那边府内倒是被燕王治理的很清静,然而府外就没那么清净了,沈采苡一个女子,进出太显眼,燕王才把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他常去的秘密据点。
此处粗看不过是一处民宅,只是内里别有洞天。
沈采苡进去,便被带到堂屋里——这种民宅,可没有什么正经会客的大堂,只有堂屋,外面几把椅子,一扇屏风之后,便是休憩之处。
燕王已经在上首坐了,沈采苡进门。
她背后黑暗,而窈窕身影先入了眼,之后渐渐沐浴在灯光下,才显了全貌。
分明无香,入目却如芝兰芬芳,燕王看她含笑一步步走向自己,禁不住,有立而伸手相迎的冲动。
他压下这种冲动,轻抿一口茶水,在沈采苡与他见礼时候,方才放下茶杯,“沈六姑娘,请坐。”
沈采苡要往他下首坐,燕王轻咳一声,看了沈采苡一眼,又看一眼与他身侧、以平案隔开的另一个座椅。
那是与他齐平的座位。
沈采苡面上笑容深了三分,脚步一顿,转而走向上座,坐定后目视燕王。
燕王吩咐松墨:“把人都叫进来吧。”
松墨出去了片刻,便有人跟在松墨身后,鱼贯而入。
能来这边的,自然都是燕王的心腹之人。
亲卫、暗卫、情报、账房…等等,皆面见沈采苡。
其中亲卫暗卫以及负责刺探情报的斥候等人,其实对沈采苡是很熟悉的,双方即便是没有打过照面,那也是暗地里连手做过不少大事的。
他们从初初的不服气,到后来对沈采苡心悦诚服,如今见面时候,俱都对沈采苡十分恭敬——
燕王如今摆出的架势,明明便是把沈采苡当作王府主母来看待的,而不仅仅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燕王正妃”。
她将会参与燕王之后所有的行动,也有资格调动燕王下属,而当燕王不在时候,她会代替燕王成为他们的主上,发号施令。
无论是燕王如今摆出的态度,还是沈采苡之前的行为,都让沈采苡这“主母”二字,在这些燕王下属的心中,名正言顺。
众人一一上前拜见,并简述自己姓名与职权,之后便把本部名单献上,内里不但有各人姓名,且还有籍贯面貌所擅长之事等扥描述。
沈采苡只翻看一张,心中便充满了诧异,目光不由得落在了燕王身上。
燕王似乎神色依然淡漠,与往日无异,然沈采苡却能察觉出,他心情不错,且,有些着意显摆的模样。
沈采苡心情极是愉悦。
定了定心神,沈采苡微笑颔首,接着便有下一人上前,与沈采苡介绍自己。
等林一正式面见沈采苡的时候,他心中很有些得意。
他早就想过了,其实沈采苡比起姚湘君,更适合当他们的女主人。
燕王艰难,需要的是能与他一起砥砺前行的人,而不是被娇养在府中的富贵花。
否则,遇到今日这种情形,燕王可能不得不离京时候,富贵花可无法成为那些留在京城的人心中的主心骨,也撑不起那一幅重担。
当然,其实沈采苡比一般人更像是富贵花,不过这朵富贵花,外表柔弱俏美,内里却是钢筋铁骨,小看她的会吃大亏。
等众人都退出,燕王与沈采苡说道:“这只是在京的一小部分人手,更多的,等他们有机会回京,再让他们拜见你。”
沈采苡抿了抿唇,果然,与人合作,就是比自己苦苦挣扎好,要不是燕王有这么多人手,许多事情,根本无法试行。
“谢殿下对臣女信任。”沈采苡诚心与燕王道谢,沉吟片刻后,还是把本来吞到腹中的话,吐了出来。
话音未落,燕王猛然起身转头看她,目光锋锐如剑、冷厉如刀。
沈采苡也站了起来,硬着头皮直视燕王,燕王面色便更难看,抬手指着她,显然有些生气了。
“我不疑你,你不负我?”他沉沉“呵”了一声,“沈采苡,你在与本王讲条件?”
他也不知为何,胸中如同昨日听闻沈采苡所说诛心之言一般,满是愤懑郁气,恨不能劈斩了这满室的家具发泄一番。
沈采苡就知道,这话说出口,可能引来不好结果,但她不后悔啊,她不是逆来顺受之人,也不希望让燕王觉得,他手中捏着沈家把柄,便可为所欲为。
更何况,她若是不问这一句,前两日站在曲水边时候,涌起的那股心寒和不甘,怎的也不能散去。
再次,她昨晚上思量过,总觉得燕王或许是已经听到了她在鱼塘边的话,说不定,还记在了心底。
这事情不化解,将来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被翻旧账。
她自来谨慎,昨日明明闻着檀香味道,心思清明,却觉得在家中、附近又无人,说说无妨。
谁知道燕王竟然不是等着她去拜见,而是直入后院。
帝王本就多疑,她还说了她“着实心寒、再不敢多信他”,若是燕王一直记着,觉得她做事颇多保留,那事情的严重性,与今日燕王片刻的愤怒而言,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何况她还不小心说了一句,无法忘记子善的好。
真是,这些心底想想就好了,为何要说出口,给自己惹麻烦倒还在其次,总也不该连累了子善。
所以拼着今日惹怒燕王,也要澄清。
但又不能让燕王知道,她是因为怀疑燕王听到了她说的话,才特意澄清的,那说不定燕王会觉得,她此举,乃是欲盖弥彰。
沈采苡有些心烦,但是自己做的孽,总的自己偿还掉。
这会儿惹得燕王不高兴没关系,总比将来燕王更加位高权重甚至登基为帝之后,翻起旧账来强啊。
“那殿下是觉得,您将来有一日,会疑我沈家忠心?”沈采苡仰头肃容,四目相对,轻声询问。
燕王极其不悦。
他以为自己摆出的诚意,已经足够,哪怕他确实是在这些名单之外,还少少藏匿了一部分人手,但他确实是把自己的大部分势力,都摆在了沈采苡面前。
他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多够好。
女子本就该全心侍奉夫君,以夫为天,别说他已经给足了沈采苡面子,实质性的好处也会一样不差的给沈采苡、给沈家,就算是他有所保留,沈采苡身为妻子,不也应该对他死心塌地么?
若他疑了沈家,她还打算转头与他对立不成?
他低哼一声:“沈家不做惹人怀疑之事,本王自然不会怀疑沈家。”
他都打算,将来把经营海船事情,交与沈家处理了。
其中暴利何止千万,沈家只要不过于贪心,私下里弄点小动作,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采苡还要如何?
恃宠而骄?还是恃才傲物?
燕王冷着脸,不想再与沈采苡说话。
沈采苡沉默了片刻,在她的设想里,应该是她助燕王得大位,而后两人相敬如宾,她生几个孩子,悉心教养其中一个,其他的稍稍放任,待得地位稳固,便当个贤良淑德的好皇后。
这一生,便也如此过了。
可如今因着她的失言,却得走上另一条路。
男人都是自大的,他们可以不待见自己的妻子,但妻子绝对要以他们为天,对他们死心塌地,她那一句话后,再维持原本的想法和态度,便不可行了。
她得慢慢对燕王好,很好,时时刻刻把燕王对他的好也挂在嘴边,让燕王知道她是感受的到他的好的,甚至因此而欣喜感动,并动心动情,才能让燕王对她的那句话,不再耿耿于怀。
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沈采苡杏眼微红,慢慢沁出了眼泪,将落未落地挂在睫毛上、含在眼眶里,看着委屈可怜,又无辜。
燕王心底愤怒,便被这无辜模样,生生消了三分。
然七分犹在。
沈采苡目视燕王,毫无闪躲:“臣女并无做任何愧对殿下之事,然前两日臣女危急,殿下却也冷眼旁观,连伸手拉一把都不肯,这让臣女,对殿下的话,有些难以信任。”
“本来臣女只是打算把此事放在心中,时时警醒自己的,然殿下今日坦诚之举,却又让臣女疑惑,无法确定殿下到底是何意,故而才会出言询问殿下。”
“殿下,臣女可知道,殿下是否…视我沈家为同路人、为心腹、危急时候,殿下是否还会,袖手旁观,看我沈家零落?”
那双杏眼里满是泪光,水汽迷离,燕王看着,心尖上略有些痒,他不悦冷哼:“本王非是凉薄之人,这话本王只说一次。”
“殿下如此说,臣女便这么信了。”沈采苡含在眼中的泪水,这时候随着她杏眼轻眨,从面颊垂落,更显楚楚可怜。
燕王冷哼一声,“本王让人送你回去。”
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却又停住,“本王当时,只是反应不及。”
不知道为什么,燕王轻咳一声,这么解释了一句。
为了增加可信度,燕王又说:“本王是宁肯自己受伤,也不会让你出事的,你可是本王最重要的智囊。”
“之前你落水,本王也毫不犹豫去救了,拉你一把,可比跳下水救你的待嫁小多了。”
燕王难得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作为谈话对象,沈采苡应该是受.宠.若惊的,然而此刻,沈采苡实在有些想甩几个冷笑在燕王脸上。
到底会不会说话。
不过,沈采苡却也认同了燕王的话,是她有些执拗了,不该如此的。
眼看燕王已经开了门,沈采苡急忙开腔:“殿下对臣女的好,臣女,都记得的。”
“之前,是臣女想岔了。”
“但是,正因为臣女对殿下抱有期待,视殿下为臣女与沈家的依靠,臣女才会求全责备…是臣错了,求殿下宽宥。”
沈采苡声音带了哽咽,而后毫不迟疑跪了下去,燕王转身,就只看到沈采苡矮下去的身影。
他第一反应便是关门,不让沈采苡梨花带雨的模样被别人看去。
关上门后,燕王想,他这是在维护沈采苡的威严和体面,不然一个当家主母狼狈的样子被属下看去,以后还如何在属下面前保持权威,又如何能服众。
关上门,燕王才又转过身,目光落在沈采苡身上。
关于信任与怀疑的问题揭过,那么,现在说记得他的好…
可她不也把方承嘉的好记得牢牢的么?
燕王沉着脸不说话,静默的压抑,便慢慢占据了整个空间。
半晌,燕王才走到沈采苡身边,“起来吧。”
沈采苡抬头,抿唇对上燕王视线,她语气诚挚:“殿下对臣女好,臣女也会尽心对殿下好。”
燕王没有感动,他只是忽然想到,不知道沈采苡有没有发现,她说话总是带了条件的。
你对我好,我才会对你好;你付出了,我才会回报。
但总有人,是她能无条件信任并全心付出的吧?
是不是,那名单里,有个人,叫方承嘉。
这个他不确定,但他很确定,其中肯定没有自己。
总觉得,再和沈采苡计较这些,实在是没必要。
燕王颇觉索然无味,摆摆手,再次说道:“起来吧。”
沈采苡“嗯”了一声,慢慢起身,才是三月份,天冷,地砖也是十分寒凉,沈采苡跪得时间虽然不长,却也觉得膝盖刺疼,忍不住眉心轻蹙。
迟疑片刻之后,燕王指了指椅子,让她去歇着,又吩咐人,把她手炉里的银丝炭重新换过。
他与沈采苡坐了一会儿,见沈采苡缓过劲来,才起身,“回去吧。”
沈采苡缓缓行礼,退下,在车上时候,她紧紧抱着手炉,忍不住叹口气,燕王真不好糊弄啊,平日里别人看她哭,立即就心软了。
那像燕王,明明看她走路艰难,都没扶一下。
挑刺的时候,倒是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