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土匪们还在讨论山寨大事,发现金六子又进来了。
“老六,你怎么这么轴呢?”
“又想说故事了六哥?”
“咦,这人是谁?”
金六子进山以来和几位当家亲如兄弟,虽然奉大哥为首,但平时礼数也都是兄弟间的招呼,今天忽然跪在地上。
“大哥!”
魁梧汉子本来有些不满,看见金六子竟然跪下了,颇为诧异:“老六,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是干什么?”
“大哥,我刚说的句句属实!不信你问他,他和我一起回来的!”
他们发现秦昆穿着古怪,颇有洋气的味道,和他们这群土匪相比,差别非常大。
魁梧汉子打量着秦昆,旁边黄须男子忽然沉声道:“蘑菇,甩个蔓(报个名号)!”
“七弦蔓。”
“原来是秦兄弟,你哪路(哪来的)?什么价(做什么)?”
“新上跳板(刚出道),前来靠窑(投奔)。”
“老六,你行啊!找个老宽(外行)来挂注(入伙),野鸡(杂牌)闷头钻绺子窝(土匪窝),真当小鼻子(日本军人)跟我们玩呢?”
黄须汉子大声喝问。
金六子也是懵逼,他一开始就想替秦昆说话,谁知道还没张嘴秦昆黑话层出不穷,竟和这些人对上了,听到二哥发问,他正要回答,秦昆又开了口。
“野鸡也敢吃生米(不讲面子黑吃黑),怎的不能吃溜达(到绺子里混一混)?”
“还真特么尿性(厉害)!敢来试试杆子(枪)吗?!”
一个麻子脸走出人群,砰一枪打断天花板吊绳,那里翻落三根牛油烛,接着砰砰砰三枪,牛油烛从中而断。
秦昆呵呵一笑:“管真直(枪法准),并肩子灯笼扯高(兄弟眼光远一点),姓秦的是靠窑不是砸窑,再亮杆子怕你收不回去!”
秦昆忽然抬手,对方五人全部掏枪,但刹那间手上一空,没人看见发生了什么,好像是一阵旋风吹过,眼睛被眯,手上一痛,枪瞬间被秦昆收到怀里。
为首魁梧汉子惊愕,周围人也吓得不轻,太快了,快到他们都没看清秦昆动作!
五个人啊,哪怕叫他们不反抗,一个一个掰手夺枪还得费点时间,这人是神仙不成?
秦昆手里五把枪,一窝子土匪慌了神,为首汉子却气定神闲,眼中亮光迸射:“秦兄弟尿性!北岭山头一炷香,东南西北我为王,他日凌云插双翅,白虎入关啸长江!在下北岭虎景海川!灯笼不高招子不亮,刚刚手下兄弟有所怠慢,多多包涵。”
魁梧汉子抱拳,声音爽朗。
秦昆老神在在,却听到对方报上名号,浑身僵住。
“景…海川?”
笑容收起,甚至浑身有些冰冷,景海川!
这个名字,简直如雷贯耳。
扶余山上一代之中,有一个前辈,后来疯了,他没疯之前,和杨慎乃八拜之交,上刀山下火海,无论杨慎去哪,他都会冲到最前面。
那个人年纪比杨慎还大,但是后来他的故事渐渐被人淡忘。
因为他疯了。
疯了的他可能做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他的结局是一个悲剧,但此时此刻,秦昆总算明白,对方为何不怕他了。
“独守扶余…镇八荒…”
一开口,笑容满面的魁梧汉子,不知为何浑身一颤,他笑容僵住,完全不相信这句话会从秦昆嘴里蹦出。
他疑惑,惊讶,甚至有些愤怒,手臂慢慢抬起,驳壳枪顶在秦昆眉心。
“昆仑地师…坐明堂。四象乃我…手中阵,百鬼尽化…地上霜!”
“扶余山地师秦昆,见过景…虎王。”
砰——
枪管冒烟,子弹擦着秦昆耳畔射出,魁梧汉子有些失态,朝着秦昆怒吼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秦昆呆滞地看着他:“你听到的,就是我说的。”
“胡说八道!!!”魁梧汉子一声咆哮,胸腔里虎啸龙吟,周遭几个土匪吓得浑身哆嗦,正厅簌簌落灰,那声音落在秦昆耳中,格外的亲切。
秦昆惨笑:“是不是和听到金六子从未来回来一样的荒谬?”
这句话,让魁梧汉子怔住。
是的!
的确一样荒谬,但其实在一部分人眼里,那并不算荒谬。
魁梧汉子就属于那部分人。
他盯着秦昆,秦昆拨开枪管,一只手搭在对方肩上:“明天事情有变,固守寨子。信我。”
吐气,震骨,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同样的龙吟虎啸从胸腔出现。
周围人又一次受到惊吓。
刚刚是什么情况?这个小子为何会大哥的绝活?
大哥之所以被称为虎王,就凭的是这本事,当年北岭寨子的瓢把子还不是景海川,那时景海川入寨靠窑,被瓢把子刁难,结果景海川一声虎吼将其直接震破了胆,当场吐血而死,此后名声响彻关东绿林。
那嗓子,谁挨过谁清楚,比真的虎啸还要恐怖,慑人心魄的声音,只有真正的猛兽才能发出,胆子小点的,隔着老远听到都会直接吓尿的。
在所有人狐疑那个秦小子凭什么也会龙吟虎啸的时候,正厅,景海川却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我要和这个秦兄弟单独聊聊。”
“可是大哥…”
“我说,下去吧!”
从黄须大汉、麻子脸到金六子,所有人不敢忤逆景海川的命令,先后离开。
大厅空旷,静的吓人。
火盆里,柴火爆豆一样炸开,火星腾飞,然后灭掉,只剩灰烬落在地上,斑斑点点。
景海川坐在虎皮大椅上,不断打量着秦昆,面前的桌上是一坛酒,一碗又一碗喝下,景海川眉头皱起,良久后,露出罕见的苦笑:“怎么可能呢…你敢报陪天狗的切口,还会我斗宗秘术。你是茅山的吗?”
“扶余山当家黑狗,地师秦昆。我在杨慎之后当家。”
景海川。
景三生的师父,葛战的师兄,杨慎最亲密的朋友。
扶余山斗宗,虎王景海川。
景三生多少次提到他师父,都会发出一声叹息,他没告诉秦昆自己的师父究竟怎么了,或许景三生都不知道景海川的下场。
葛战也对这位师兄矢口不提。
唯一能听到零星的线索,是左近臣说的,景海川疯了,据说学佛悟道时有了心魔,钻了牛角尖。
没人知道景海川的事,就连柴清蓉、乔山凉、彭逍、洪翼等人都被提到过,可是景海川并没有,仿佛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不过,秦昆今天见到了。
他试探过,这个人就是景海川,那声龙吟虎啸,就是斗宗的魁虎道术,骗不了他。
虎皮大椅上,魁梧汉子还是摇摇头:“太荒谬了。”
“你见过的荒谬的事,应该比刚刚那群土匪更多吧?”
魁梧汉子倒是没反驳。
景海川递给秦昆一碗酒,低声问道:“你真是扶余山当家的?”
“是。”
“有什么证明?”
“无须证明!”
景海川点点头:“和杨慎一样傲,如果你刚要证明的话,我多半是不信你的,不过现在,我信了三分。”
“还有七分不信?”
“秦昆,你擅长近战道术?”
“不错!”
“这也比较出人意料。虽然历代陪天狗中,宇文克、郭威、杜行云也擅长近战道术,但在你之前的几个,包括杨慎、无云子、马永江可都不擅长这个。”
“景海川,你开始信我了。”
“四分。”
“凭空多了一分?为何?”
“看你会我斗宗秘术,顺眼。”
秦昆喝了一口酒,酒气喷出,摸出一根烟递过去:“说实话,我见到你比你见到我,恐怕还意外。”
景海川似乎对烟不感兴趣,放在旁边,眉头一挑道:“说说看。”
“葛战没说过你的事,景三生提之甚少,只有左近臣零星说过。在将来,你疯了,然后消失了,没人知道你在哪,所以我很意外在这里见到你。”
“六分,既然你知道葛战、左近臣,我便信了你六分。但景三生又是谁?”
魁梧汉子饶有兴趣问了起来。
“你的徒弟,葛战的师侄,铁衣虎景三生,斗宗首座。”秦昆认真答道。
景海川之于景三生,亦师亦父,不可不提。
“我还会有徒弟?哈哈哈哈…斗宗六式龙术后继无人,只有葛战会些皮毛,至于魁虎道术更是斗宗之本,非良材而不可授,我连葛战的资质都看不上,居然会收弟子?他天纵奇才?”
秦昆一笑:“他天赋普通。”
顿了顿,秦昆继续:“葛战在后来可是南宗扛鼎之人,你别小看他。多说一句吧,现在的斗宗,有十二式龙术。”
景海川眼睛一亮:“陆浑的后人找到了?!”
陆浑,万术真人无云子那一代的斗宗首座,猫姐陆淑娴的祖上。
秦昆知道这件事也就罢了,没想到景海川也知道。
“你既然清楚那六式龙术在陆浑的后人手上,为什么不去找?”秦昆纳闷。
“我没去找?!当年洪翼卜出陆浑的后人在关东一带后,我告别杨慎,前往关东寻找那六式龙术。哼,转眼间6年了,毛都没找到。你要不告诉我,我还准备回去教训洪翼那王八蛋呢。”
景海川现在,信了秦昆九分。
如此秘辛对方竟然也知道,怕是真像他说的那样,这人从未来回来的。
因果线啊…
杨慎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恐怕还在给人剃头吧?这人一身腱子肉不输自己,道行居然如此了得,人不可貌相。
“好了,秦昆,不用再说了,说那么多徒添因果,我今日会将你说的话全部忘掉,你便不会沾染因果。所以,从哪来回哪去吧。”
景海川说着,忽然从眉心拔出一根晶莹的丝线,不是因果线还能是什么?
他身后,一只伥鬼出现,舔着嘴巴流着口水,等待景海川的喂食。
秦昆一惊:“你干什么?”
他没想到景海川修为已经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步,他居然能随意拔除因果丝?
这是道家的‘坐忘’啊!
从古至今,得道之人要羽化飞升,都要斩断俗世因果。
好多人都在说斩断俗世因果,可是大家都不明白该怎么斩。
其实‘斩’不是动词而是形容词,任何方式只要能和俗世因果一刀两断,都算‘斩’,一些道士会完成自己的执念、别人的嘱托等,达到道心圆满,还有一些道士则会选择‘坐忘’。
从自我、本我、超我中,全部忘掉那些因果。
也就是把表意识、元意识、潜意识里的杂念全部剔除!
这比完成执念什么的更加困难!
比如自己想忘记某件事,但凡有一丝与这件事相关的杂念在,都会不断联想,又一次滋生。
秦昆没想到景海川能做到这种程度,难怪他刚刚口气中连葛战都瞧不上。
这道心的境界…已经是返璞归真了。
那段因果丝晶莹剔透,正是刚刚和秦昆会晤的那一段,景海川将其抽出,正要拔断,忽然被秦昆拦下。
“不必了。这里不是我的因果线,而且我不沾因果。这里是金六子的因果线。”
“嗯?”景海川皱眉,“什么意思?”
秦昆蘸着碗中的酒画了几条线,稍微解释了一下,景海川的悟性比金六子不知高了多少,刹那间明白关键的地方。
“原来如此。这么说,再往后我们都见不到了。”
“是的,这里的因果影响不了我,我走后,你也会消失。”
“哈哈哈哈…当真如此?我是虚妄?”
“这个…我不是很确定,既然这条线的拐点因我的出现而产生,那么也会因我的出现而消失,逻辑上是这样的。”
景海川眉头皱成川字,看见他在深思,秦昆急忙提醒:“别误入识障壁垒,你将来就是这么疯的。”
景海川冷哼一声:“也罢,和你相处还算投缘,既然你因金六子而来,那么就是要化解金六子的执念了?”
秦昆想了想,差不多。
“对,天谕道印的任务。”
这四个字一出现,景海川彻底信了秦昆。
十分。
“天谕道印啊…”景海川唏嘘,“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挺想杨慎的。好几年没见到他了。”
“景虎王,你北上六年,可不是寻找六式龙术那么简单吧?”秦昆多嘴了一句。
“不错,当年洪翼算了一卦,阴阳寮的人要来关东,但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我一方面寻找六式龙术,一方面侦查阴阳寮的动静。而杨慎他们留在南边,防着沿海几个港口。局势这么混乱,不防一手不行啊。我们虽然是江湖道士,但总要出一份力的,那群阴阳师但凡敢踏足一步,杨慎说了,让他们有来无回。”
秦昆不敢去想这个时代,抛头颅洒热血的日子听起来伟大让人感动,但细想后人才觉得于心不忍。
先辈扭转国运得那段岁月,想象中好似爷爷照顾晚辈一样和蔼,可那哪是群爷爷啊,那些人当年又比自己大了多少?
稍微陷入情绪之中,秦昆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明天去北林岗地堡,我可以出手,需要我做什么吗?”
“计划不变。如果你要参与,和我下地堡深处,听说阴阳寮来了几个大阴阳师,我得找机会先折他们一两个再说。”
“寨子不管了?”
“顾不过来了,枪炮给他们管够,剩下的,各安天命吧。”景海川眼中还是有些不舍。
但随后,被决绝之色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