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八十里桃源,林浪夫穿了一件长长的旧黄衫站在桃花林中,轻声吟道。花期又至,漫山遍野的老树上又开满了桃花,微风拂过,落英缤纷,如云似雪,面前的潭水也映照的如女儿家的脸一样娇美…他心中颇有些感慨,又道:“可惜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百岁老树尚能开新花,小林先生比老僧晚生二十多年,修为已臻化境,何必如此感怀?”
桃花林中,潭水边,有一楠木方桌,苦厄神僧坐在石凳上,手指轻敲桌面,就仿佛敲打在木鱼上,咚咚作响。沉默些许,苦厄神僧看着潭水旁一座青苔覆盖的石碑,突然问道:“听桃翁说,先生近日常来此地,莫非真如传言所说,这里曾是扶幽宫第一代宫主隐居之所?”
林浪夫点点头,长袖轻轻一挥,忽然见那密林薄雾之中一道青影伴着幽光闪过,他手中已突然多了一口幽绿色的宝剑。
步法轻缓,剑随人动,却无一丝杂风多吹落一片桃花,扬起一粒尘土,原来竟然丝毫没动用内力。剑法越舞越快,乍一时,林浪夫轻轻一送,宝剑立时脱手向水潭旁那一块五六尺高的石碑射去,快若流星,只听呲的一声轻响,宝剑竟然直接没入石碑,只留下剑柄在外头。
宝剑没入,石碑轻轻一颤,便震掉了上面的些许青苔衰草,虽然岁月侵蚀,却依稀可见石碑上刻着几行娟秀的小字:“
妾未生,君已稀,虚度甲子两不期,休说长生曲!烟霏霏,雨凄凄,孤身女子无所依,太上忘情意!
情有终,意无穷,情短意浓,怎消人瘦花薨?
无尽头,有尽头,无有尽头,何处是香丘?是香丘,非香丘,是非香丘,揉碎桃花,寥落入清流!”
前半段用的是长相思的曲,后半段却是无有寻处,仿佛情之所至,随心而作,小词说尽哀怨,满篇情痴。看着这块青石碑,林浪夫轻声念道:“揉碎桃花入清流,正是她,薄——云——凉!”
苦厄神僧面露惊色,站起身来,看着那两行娟秀的小字,伸手拨开石碑上的几根湿漉漉的衰草,轻轻抚摸着石碑上的刻痕,突然好似一根银针刺在指尖,脑中顿时飞星踏月,人物两忘,仿如身在世外,突然响声一声女子哀怨凄楚的嘶嚎,同时一道人影伴着哀嚎疯狂的舞剑…
不过几息,苦厄神雨突然收回手,头上已渗出许多冷汗,再问:“刚才剑圣施展的,莫非就是长春宫的秘剑——情丝柔?”
林浪夫点点头,道:“当初我们出战聂云刹之时,诗凤眠得渔人之利,偷入桃源在此领悟了情丝柔剑意,又得了沉天小剑,之后传给她的徒儿游萱萱。当年的情丝柔,今日的小别孤剑,薄云凉与长春宫千丝万缕,但是到底有何关系,至今无人知晓!细致计算起来,当年薄云凉称雄武林之时,也正是长春宫销声匿迹隐姓埋名之时,虽然后来出了狂人拜惊仑,让我们知道了滴云观便是长春宫隐藏之所在,但是到底为何长春宫人要借此避祸,依旧一无所知!”
苦厄神僧看着那块石碑,沉默片刻,说道:“自逍遥二仙从昆仑太霄洞创立武学以来,纵观千年武林,将武学练至登峰照极之境,堪称能以一敌万的武林狂人,除阁下外只有五人;孟臣子、李师一、薄云凉、拜惊仑和聂云刹,这五人中的前两位分属天一剑窟和通古剑门,都堪称一时人杰;后三人虽相隔两百多年,却都与长春宫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莫非剑圣以为,找到这关系,或许就能悟出破解乱秦七煞刀的法门?”
林浪夫答道:“确实,我们虽未见过薄云凉,但是却见过拜惊仑的剑法和聂云刹的刀法,这二人武学路数虽截然不同,但是仍旧给我一种仿佛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二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
说着说着,林浪夫也坐下给自己和苦厄神僧都倒了一杯茶,继续说道:“当年我因你之助,虽然胜了他一招,定下在我有生之年,他不得踏足中原之约;可是终究你我都身受重伤,至今也未能痊愈;却不知他在弱水之滨苦练三十年,刀法是否远胜从前!”
“阿弥陀佛!”
苦厄神丹双手合十,看着眼前这片悠远静谧的桃林,问道:“不知小林先生,可还记得拜惊仑战死之时,嘴里吟的那首小词?”
林浪夫听了此话,仿佛一桶冷水泼来,顿时醍醐灌顶,只听他说道:“刻骨民心,自然记得,他说‘不是爱风尘,不是念霓裳,缘来缘散终有定,无非前世孽障!忆又如何忆,忘亦不能忘,待的长春道花开,与君携手共赏!’莫非…”
林笑非与苦厄神僧相视一眼,同时转头看着那块潭水边的清石碑,石碑上的小词,这两首小词似乎互为应答。
苦厄神僧起身抚摸着石碑上的刻痕,说道:“方才贫僧看见薄云凉留下的这首小词,立刻便想起了拜惊仑施主临死之际在蚩崖山念得那一首!小林先生应该听说过长春宫有一门奇功,能使人容颜永驻…贫僧的二弟子缘明曾经见过拜惊仑之女,也就是今日的昆仑天骄顾惜颜姑娘,若只看她容貌,也不过二十出头而已,但是你我都知道,她是三十七年前就被元清丰抱回了昆仑,按时间算,如今怎么也快四十了吧,你说这女子会不会是拜惊仑与薄云凉的骨血?”
林浪夫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哈哈哈…没想到神僧也有如此风趣的一面!殊不知,便是拜惊仑有容颜永驻之法,可那位薄云凉,却是两百多年前的人物,只怕尸骨都已腐化成灰了,如何来的年轻女儿?”
“哈哈”苦厄神僧抚摸着长须,笑道:“失算,失算!”
林浪夫又道:“如今堪称长春宫之后的,只有顾惜颜姑娘一人,只可惜她当时太过年幼,想必是不可能知晓内情的。便是知道一二,你我又有何面目去叫她相助么?”
苦厄神僧面色微沉,道:“阿弥陀佛,缘也,命也,无非前世孽障!”
这时只见原本平静的潭中波澜起伏,林浪夫面色皱凝,大手一划,林中清风乍起,划过潭水,潭水瞬间一分为二,正好也将一片桃花的倒影一分为二,久久不合。
倒影从划断处慢慢荡开,揉碎了融在了水中,潭水中仿佛有一个人影盘坐,因为太深故而看不清容貌。然而正在此时却从潭水中发出一道声音来,“师傅,你们等的那个人还没来吗?”
听见声音,林浪夫看了看被内力震荡的波澜起伏的潭水和又合二为一的倒影,慈祥的笑了笑,答道:“没有,不过快了!”
这时潭水中又响起了义渠邪的声音:“他会不会害怕,就不来了?”
林浪夫沉吟片刻,与苦厄神僧对视一笑,说道:“不,他和你一样,虽然会害怕输,但是从来不怕挑战!”
潭中沉静了许久,水中的义渠邪突然睁开双眼,抬头看着潭水顶上的光华和林浪夫、苦厄神僧随波摇摆的影子,眉头一皱,运起内力道:“弟子想先去挑战他!”
潭水外传来了林浪夫的声音:“你不是他的对手!”
突然桃花潭中发出一声惊爆,水花溅起几丈高,原来义渠邪已经跃出潭水,落在了岸边,只见他单膝跪地,复求道:“正如师傅所言,弟子从不害怕挑战,求师傅成全!”
苦厄神僧赞赏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高徒年纪虽轻,剑法却妙,便是不能胜,只要白施主不下杀手,想必足以自保,何不让他出去试试!”
“哈哈”林浪夫听罢,大笑两声道:“好,带上千尺剑,不过你若是输了就亲自为他赶马车,请他来桃源!”
义渠邪忙站起身来,只见他身形瘦高,皮肤黝黑,鼻子比中原人略高,虽稚气未消,却重重点了点头:“遵命!”
随即蹬脚跃出,一把抽出插在石碑中的千尺剑,便施展轻功向桃源外掠去麓岳山房,自从柳明旗下山之后,整个山房的仆人仿佛像是出狱的囚徒一般,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神情悠然,步法轻快!
林笑非夫妇也算是度过了在麓岳山房一年多来,最安稳踏实的几个月,心中虽有些担心柳明旗的近况,好在总有书信传来,柳明旗在暗影楼一切安好,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又新结交了许多江湖中的英豪,虽数月未曾谋面,但言语之间喜色难掩,看来日子过得实在舒坦!
这一日,清晨的浓雾刚刚化去,林笑非练剑才只过一轮,大汗淋漓,衣衫尽湿,尚未来得及喝一口热茶,却见院门口的石阶上已站了一条熟悉的人影,静如山石,身似青松,似乎已经站了许久,看了许久。林笑非兀自一惊,轻声喊道:“师傅?”
“剑法虽有长进,但你的觉察力却比以前迟缓了许多!”
莫承允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来,“剑法未落,说明你毅力志气尚在;觉察力大不如前,可见心中不静,持剑不诚,你在忧虑些什么?”
林笑非一时语竭,不知该说什么,这时温静霜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走入院中,一见莫承允突然造访,连忙见礼:“见过莫前辈!”
说罢,便将原本给林笑非的茶递了上去,莫承允接了过来,点点头,却只喝了一口便轻轻放下,温静霜本就聪慧,见他师徒有要事商议,便自觉退了回去。
莫承允坐在石凳上,看了看林笑非,问道:“你还责怪为师吗?”
林笑非听罢,身子一颤,立马想起莫承允二十多年的教养之恩,二人名为师徒,实则情同父子,便摇了摇头,答道:“徒儿不敢!”
“你是不敢,不是不想!”莫承允笑了笑,又沉默几息才看着依旧朦朦胧胧的山房外,晨雾锁闭,层峦叠嶂,真是美如水墨的江山,说道:“白诺城已经发出了挑战,就在七日后,他要去八十几桃源挑战你剑圣师伯祖!”
“什么?此话当真?”
林笑非顿时脸色惊变,惊呼道;莫承允听了眉头微皱,林笑非这才垂头说道:“弟子鲁莽,师傅说了自然无虚言,只是弟子一时实在难以置信!”
莫承允说道:“按照他的轻功脚程,想必此时已经过了青州地界,再有数日便能抵达。当年你问为师的话,为师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慎之又慎,否则便是搭上我太白八百年基业,又怎能挡的住滔滔洪流!时过境迁,你我都非孑然一身,如今,想必你能体会些许难处了吧?”
林笑非想起了自己妻子和周元弼、李长陵的两封信,点点头,突然单膝跪地说道:“弟子鲁莽,还望师傅恕罪!”
莫承允也不将他扶起,只叹道:“在唐伊伊此事上,你师伯祖当年便是引荐之人,事后又是他带领各大门派将聂云刹率领的扶幽宫高手尽数击退,逐出中原,也只有他才知晓其中内情!那时,白关书信与我,只说因你师弟与他有缘,又换上了他徒儿的姓名,不愿他被姑红鬼陷害,这才教我出手搭救。因此从头到尾,也从未提及任何有关他生世之事,故而白诺城数次来信相询,我都一一如实相告了,并未隐瞒。如今既然他主动去桃源挑战,想必便是为了这事,你若想知道内情,就得随我下山返回太白,你该知道,若他不是,自然诸事皆休,若他是,那么这次的杀手会远非上次天墓山可比!”
林笑非听了,顿时心惊,问道:“飞云堂有什么情报传来吗?”
莫承允点点头,说道:“刚刚得到密报,除了各派掌门外,李长陵帐下的两大高手,凌寂和客行南两日前已经离开了风凌场,去向不明;还有掌管大内铜牢的薛天凉,杀神军的左军统领冷仑,梵净斋的司神雨,司神雨重返中原,归云洞的李道秋就一定会出现…这些还只是叫的出名字且被飞云堂捕获到情报的高手,至于多少潜在水底,其中又有哪些人有杀他之心,尚不得而知,所以七日后的桃源,几乎全中原最顶尖的高手都会齐聚!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你的剑法在整个太白山只在宗主与我之下,所以这次务必随我下山,和我等一起拱卫太白山和八十里桃源的安危!”
林笑非听罢,沉默片刻,若真如飞云堂情报所说,怕是中原武林几乎所有人杰宗师都会齐聚桃源,确实十万火急!于是他点头说道:“弟子这就去安排,即刻随师傅下山。”
“嗯”莫承允点点头,转头看了看山房外,晨光透过云层倾洒而下,大地春回,然而就在此时此刻,整个江湖乃至天下却正凝聚着一场空前的暴风雨…
碧怒江的尽头,有山石直立于江上,三面临空,形似春燕展翅欲飞,故而名为燕子矶。
此时黄昏夹细雨,海面无风无波,观潮看景的游客比平时少了许多,只有一架马车在悬崖绝壁下的长堤上冒雨等候着。此时有一玄衣男子立于马车前,只见他剑眉星目、满脸英气,漆黑的长发紧紧束着,梳理的极为讲究,无一丝杂乱,都说细微处才识真人,看来这是个一丝不苟做事认真的人。
他手握缰绳,任细雨湿透长发和衣衫亦不动如山,双眸只是愣愣的盯着细雨中毫无波澜的黄昏与海面。
约莫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海天交接的远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影,就仿佛雪白的纸上滴下一滴浓浓的墨,待那黑影缓缓靠近,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叶小小的扁舟,扁舟上却没有渔夫,只是站立着一个清秀的女子。清秀,因为她神如幽潭、眉如青山,身似垂柳,体穿青衫,手握青剑,青色的剑把,青色的剑鞘,恰似一根翠竹。
她右手撑了一把比黄昏还要美丽的油纸伞,细雨落在伞上,哒哒作响…
玄衣男子转身对马车内轻声说道:“主人,司姑娘到了!”
“知道了!”车厢内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不多时车帘卷起,走下来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面容白皙,脸若刀削。他缓步行至江边,对着数丈外的女子躬身见礼,道:“杜隐,见过司姑娘!”
那女子脚下轻轻一点,便跃上长堤,仔细看了看身前这书生打扮,面带微笑的年轻公子,欠身见礼,说道:“原来是富春坊的杜隐先生,先生不在散花楼里吟风弄月,在这里做什么,莫非也贪恋这区区江景不成?”
杜隐却不怪她讥讽,笑道:“景色虽好,却比不得人杰,谁人不知梵净斋的司神雨司姑娘乃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女中豪杰,在下仰慕已久,故而特来此守候!”
司神雨笑道:“过奖了,若说天下一等一的女子,该是昆仑的顾惜颜、天海城的游萱萱或者离忘川的掌门苏幼情才是,至于在下,不过山门一孤女而已,谈什么人杰鬼雄!不过先生却说对了,我确实比不得你散花楼中那些女子,所以先生有话还请直说吧!”
杜隐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上去,说道:“西府大卿周大人的亲笔书信,虽然历尽艰辛,惹得陛下几度震怒,不过令尊大人的冤案,周大人已经帮司姑娘平反了!”
司神雨面色皱冷,全身一股内力汹涌而出,长提上登时狂风大作,江面波涛起伏。杜隐身后的男子忍不住登登登后退了几步,杜隐虽有所准备却依旧被司神雨的修为震惊了,心中直叹:“好强的内力!”
突然,司神雨将油纸伞往天上抛去,同时锵的一声拔出那柄青如幽竹的佩剑,猛地向杜隐刺去。
杜隐大惊,仿佛就在司神雨拔剑的瞬间,只一道青影闪过,剑光已到了喉尖,好快的速度,杜隐下意识快速往后闪了一步,左手飞速撩起,袖中原来抽出一口火红的宝剑,顷刻间就与司神雨的剑撞在了一起,长堤上的雨水顿时被两人的劲风震飞,洒入海中。
“妖火剑,有趣!”
司神雨一剑被阻,剑势却丝毫不停,反而更快,一剑快过一剑,剑势一招强过一招,剑法只攻不守,仿佛山呼海啸、暴雨惊雷……
“当当当当…”
双剑碰撞交错之声,密如暴雨倾盆,一青一灰两道人影在长堤上空翻腾纠缠,快的分不清你我。不多时,细雨纷纷的空中突然迸发出一团妖异的火焰,比晚霞还要美丽,还要鲜艳,因为杜隐的剑是火热的剑,就仿佛一根烧红的烙铁,烧的周围热气腾腾,落下细雨全部被蒸发。
两人又拆了不过十来招,杜隐的剑势就完全被司神雨压制,疲于应付,突然海风乍起,飘飞的油纸伞瞬间被卷起向海中落去,司神雨猛地扫出一剑,剑势如泰山压顶,杜隐身形巨震,轰然向长堤砸落而去,愣是在长堤上滑了五六丈远,才站稳脚。抬头一看,司神雨已抢先一步将油纸伞抄在手中,撑着它缓步走来,剑已入鞘!
杜隐一把将妖火剑扔给赶车的男子,对司神雨抱拳赞道:“司姑娘的山海剑经果然精妙绝伦,在下自愧不如!”
司神雨冷笑道:“周元弼派你来,不就是因为你的妖火剑与我相克吗?何必自谦,不过今日我确实胜你一筹!”过了几息,司神雨面色渐缓,又问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杜隐道:“都在铜牢,姑娘可以随时提审,随时问斩!”
司神雨再问:“周元弼,他要我做什么?”
杜隐却摇了摇头,说道:“大人无所求,只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从此世间再无冤案!”
司神雨冷冷一笑,“虚伪!”
杜隐也笑道:“姑娘说的是,周大人也说,若我如此讲,姑娘一定骂他虚伪,其实周大人的原话是想请姑娘出任巡天宗正,巡礼各州各郡府,帮他铲除异己,招揽心腹,以待时变!”
司神雨向来喜欢直来直往,再问:“我能得到什么?你该知道,我此番从断南蛮海归来,便是他不出手,我也能手刃贼人,或许还更加快意!”
杜隐点头道:“姑娘说的极是,姑娘的剑法,报仇不过探郎取物。周大人说,司姑娘乃忠义之后、当世人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高官厚禄,在姑娘眼中,想必都不过粪土,但是皇宫内藏有一剑谱孤本,若是姑娘应允,这孤本便是姑娘的!”
司神雨似乎猜到了什么,面色微变,问道:“什么剑谱?”
杜隐说道:“十…绝…剑!”
听了此话,司神雨震惊许久,这才说道:“世人梦寐以求,不知多少高手趁夜探入通古剑门,都未能如愿,原来那剑谱孤本竟然真的在皇宫大内!”想了想又道:“这等剑谱,便是那昏君也会视若珍宝吧,周元弼他确定能拿得出来?”
杜隐笑道:“当今天下,外有萧山景窥伺已久,内有李长陵拥兵待变,大小势力更是多如牛毛,若陛下和周大人还要互相猜忌,只怕亡国不远!所以,陛下与周大人心心相惜,早有默契,周大人的剑便是陛下的剑,因此姑娘不用担心!”
司神雨冷笑道:“世人皆知,昏君不过借周元弼之手制衡李长陵而已,却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默契?”
杜隐笑道:“制衡是真,心心相惜亦是真!”
说着他向身后男子挥了挥手,那男子便递上来一方木盒,杜隐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司神雨,问道:“巡天宗正虽然只是正四品,官位不高,但是既然代陛下巡天,自然身怀特权,便是普通州郡太守刺史见了,也只有巴结奉承的份儿,若无外事,身在长安,还可进枢密院议事;不知司姑娘,可愿接这宗正大印!”
司神雨咯咯一笑,道:“如今我两手不空,哪有余地接印,劳烦先生先收着,回长安再说!”说罢,踏步已跳进了马车,杜隐微微一笑,也跟了进去,吩咐道:“叶放,启程回京!”
幽州,蓟城,本是一座小城,因李易见此处是两山夹平原,又有洛水环绕三面,易守难攻,故而将幽州军的大营迁至此处,数十万大军吃穿用度,加上几十年经营,如今的蓟城已然是一座雄关巨城。李易的长陵公府就在蓟城中央,周围驻扎了六万银甲军,猛将如林,高手如云!
府内,无数的殿宇,层层叠叠,峥嵘宣峻;最中央,一处高大巍峨的暗红色巨殿里,有一年约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拄着一根青木云纹拐杖,一瘸一拐地穿过回廊,慢慢走进大殿,此时殿里已经站着两个中年男子,虽然二人在外面都是呼风唤雨一般的人物,但是在这这座大殿里,依旧毕恭毕敬。李易看了看二人,轻笑道:“怎么?二位先生同时出手,居然无功而返?”
两人相视一眼,都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偏左的男子说道:“回禀主公,我二人奉命前往断南蛮海招纳司神雨,可是她却冥顽不灵,对主公几多言语冒犯,我二人随即出手。”
李易也不怪罪,只笑道:“侯门出身,含冤受屈,没想到司神雨还是这般迂腐不化,不过看样子,两位以二对一,竟然没有占到便宜?”
那人又道:“本来我与凌寂已经占据上峰,没想到渡明渊的掌门叶郎雪突然出现,将战局搅乱,这几年叶郎雪在江湖中的声望日胜一日,我二人思量没必要无故多树仇敌,便没有再纠缠,任他俩自去了!”
“叶郎雪?”李易念了一遍,仿佛哪里听过一般,沉吟片刻,这才反应过来问道:“莫非是当年镇南大将军叶相南的独子吧?”
客行南答道:“正是当年叶大将军的儿子!”
李易突然笑道:“原来是他,若说起来,当年我和他父亲还有几分交情,想当年陈煜被猛虎所惊,坠下深谷,几乎吓死,回宫之后便将随军统领佘闻泰革职,连夜将叶相南从汉中调回长安,做了禁军统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真是一位智勇双全的猛将啊!后来皇后不幸殡天,我受各大士族排挤,被迫离开长安时,只有两人去渭水渡口送我,一个是老丞相宋遗,另一个就是他父亲叶相南,没想到几十年过去,老丞相辞官归隐,飘渺无踪,叶将军在函谷碑林被贼人刺杀,死于东风亭!”
这时凌寂接下话来,说道:“不错,当时微臣就在长安,听说叶将军在函谷碑林遭遇暗杀,当时一直强撑了一口气,本以为至少可以撑到返回长安,可是没想到,车队刚刚到安定门外十里,就在东风亭,叶大将军的伤势突然加重,不治归天!陛下知道后,亲自出城迎回了遗体,举国吊丧,长安城禁乐三日!”
“物是人非事事休!”李易说道,“有机会,我倒想见见他!”
凌寂与客行南对视一眼,均点头同意,客行南说道:“主公英明,虽无实证,但据说叶将军是死在扶幽宫的手上,主公确实应该与他一见,一来本身叶郎雪在武林中威望不低,未来可作为一支有力外援,即便不能成外援,也不可与之为敌;再者,虽然叶大将军死去多年,但是当年他拔擢的将领,如今许多都已经身居要职,比如杀神军左军统领冷仑,参军副将葛百弋、穆赤等等,那一批的将领都是过命的交情,最重情义,这些人多少都对叶家欠了一份人情债,既然叶将军已死,这份人情自然就落在了叶郎雪身上,所以叶郎雪又绝不仅仅是江湖人那么简单!”
李易拄着拐杖走进几步,看着客行南赞赏道:“先生不仅剑法绝伦,见识亦是如此不凡,就请先生不要推辞了,蓟城城主之位非先生莫属!”
这已经是李易第三次请他出任蓟城城主之位,客行南深知,在江湖便是自由身,来去随心,一旦出任官职,在如今的乱局之中,便是跟定了李长陵,若胜了,自然出将入相名垂千古,但若是败了,便是抄家灭族,遗臭万年!
他本欲再辞,但凌寂从旁使了个眼色,示意事不过三。斟酌片刻,客行南点点头,李长陵大笑两声道:“先生无需忧虑,若有遭一日,天不助我李易,先生可随凌将军一起再入江湖,以两位的修为,自保不难。”
两人对视一眼,都单膝跪地,说道:“我二人既跟了主公,自然生死相随,此生无悔!”
李易扔掉拐杖将二人扶起,笑道:“哈哈,老天虽断了我李易一条腿,却让我得了二位左膀右臂,此生何虑之有,何事不成?”
凌寂想了想问道:“因为那个传闻,如今许多高手正往八十里桃源而去,不知主公如何安排,是否需要我二人去一趟桃源?”
李易摇了摇头,笑道:“不必了,一来有剑圣主持大局,其他高手便是去了,所能作为的也不多,即便不畏生死,能有所为,也不该是我们做螳螂,让萧山景坐上观虎斗!再者,要杀人也未必用剑,我已经让厉南宫准备了一份名单,请先生代我走一趟,去柳城带几个人回来!”
耳边已没了喧嚣和求救、喊冤声,眼前只有走不完的长廊,下不完的阶梯,转不完的弯。
司神雨踏着漆黑的长靴,走在同样幽暗潮湿的通道里,她的手上已经没有了油纸伞,左手提了一盏火红的灯笼,右手托着一块牌位…这里是大内铜牢,关的都是曾经位高权重却又永不可恕之辈,又转过几个弯,下了几个石阶,这才看见那间“亥”字号的牢房。
“老爷,好像有人来了!”
听见脚步声,牢里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司神雨走进一看,阴暗潮湿的牢里有五六个人挤在墙角,面黄肌瘦,满脸污秽,身子冻的直哆嗦,都是妇孺,只有一个五六十岁的长须男子身着囚服坐在石床上,挺胸拔背,双眼紧闭,拖着沙哑的嗓子道:“薛大人,今日又有什么新的刑法,想让老夫尝试啊?哼,如今陛下性情多变,说不准那一日就重新启用老夫,到那时你又该如何自处?”
司神雨将灯笼抵近牢门,看的更加清晰,只见那男子虽囚衣加身,衣衫上布满了鞭痕血迹,脸上威势却存,随即冷笑道:“朱大人还真是不死心,到了如此地步还想翻身,可小女子听说这铜牢内从未走出过活囚,何况是这‘亥’字号铜牢!”
这时那男子突然睁开双眼,看着司神雨,眉头紧皱,疑惑不解,问道:“姑娘是何人?”
司神雨道:“朱大人真是健忘,小女子司神雨,家父乃是前青州骊山侯,司青溯!”
听了这两个名字,那男子全身一颤,下床颤颤巍巍走近几步,仔细看了看司神雨秀美又熟悉的脸,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原来周元弼设陷害我,不是因为我上书弹劾,却是为了你,为了给司青溯报仇啊!”
司神雨抬腿一脚踢开牢门,将躲在墙角的妇孺吓的惊叫了起来,那男子顿时转头喝骂:“亏哭狼嚎些什么?往日荣华富贵、狐假虎威之时,你们怎么不嚎?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哭有何用?”
片刻后,直到哭声渐止,他又看着缓步走进来的司神雨,说道:“只是没想到,当年斩草未除根,给我朱云鼎惹来今日之祸,司家小女,你想杀便杀把,只求给老夫一个痛快!”
“痛快?”
司神雨左手猛地扫出,劲风瞬间将朱云鼎扫飞,狠狠地撞在石壁上,立时响起两声骨碎的声音,冷笑道:“当年你给昏君进谗言,说我父亲恃功自大,私募兵俑,我司家一门三十七口,除我之外,全部含冤受屈而死,你想要痛快?哼哼,做梦,我要将你的家人剥皮削肉,抽筋拔骨,凌迟而死;我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在全长安游街示众!”
“噗…”朱云鼎身受重伤,气血攻心,抬头一看石床上已经多了一块漆黑的牌位,牌位上写着几个鲜红的大字:大周骊山侯司青溯之位!
司神雨怒喝一声:“贼子,给我父亲磕头谢罪!”
同时她右手一挥,几道剑气瞬间射出,射入角落的石壁,顷刻间碎石飞溅,将那几个妇孺吓得一阵惊叫求饶。
朱云鼎见状,挣扎片刻,果真跪下来磕头,脑袋撞在石板上咚咚作响,地上的鲜血被火红的灯笼映照着,更显惨烈。
足足磕了十几个头,朱云鼎突然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躲在墙角的妻儿,对着司神雨说道:“当年扶幽宫之乱后,陛下性情大变,多疑弑杀,不知多少人借此铲除异己,老夫是如此,你父亲还不是一样?哈哈哈…”
说罢,他突然狂笑几声,猛地向石壁撞去,顷刻间头骨碎裂,生机断绝,血又撒了一地!
“啊,老爷?”
“爹爹!”
牢里的妇孺顿时跪着爬到朱云鼎的尸体前,哭喊起来…
司神雨看了看朱云鼎的尸首,又看了看地上的鲜血,一把卷走灵位,就转身掠出了石牢!
铜牢一个转角处,早有官员守候,那官员全身玄衣,鹰眼高鼻,面容消瘦。见司神雨出来,忙躬身见礼,道:“司姑娘,敢问朱云鼎的家眷如何处理,是否…”他抬手做了一个杀的动作。
司神雨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人死仇消,便放她们一条生路吧!”
那官员垂头沉思,不知司神雨是否不好明言、话外有话;司神雨顿了顿,冷声吩咐道:“记住,不要违逆我说的话,还有,从今天开始,叫我大人!”
一语说罢,司神雨便快步走出了铜牢,牢门口的马车等候多时,司神雨扔掉灯笼,接过杜隐递过来的宗正大印,在手中掂了掂,笑着问道:“你可知道为何周元弼只封我四品宗正?”
杜隐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司神雨冷冷一笑,说道:“因为凡是官至三品,都需要皇帝在太和殿亲自封赏,加盖传国宝印,呵呵,陈煜不愿见我,你去告诉周元弼,就说我此生也不愿见陈煜!”
杜隐笑道:“姑娘聪慧过人,据在下所知,姑娘七八岁时候便是长安士族子弟中的领头,就连当年叶相南将军的独子叶郎雪,中书令李淮大人的义子李道秋,这些人幼年也都跟着姑娘屁股后面转悠,不知姑娘与那二位是否还有联系!”
“呵呵…”司神雨轻笑几声,摸了摸身前温顺的马匹,思绪如飞,说道:“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自从我被师傅救走去梵净斋练剑,就再没了联系。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是什么当年的孩子王,若真要论,还是当年景公主家的公子赵拙,他才是真正的孩子王,不管士族子弟哪个打架惹事,都是他判定解开的,小时候就像个判官,不知道这些年如何了!”
杜隐神色微沉,远远的看着西北皇宫的方向,想了想答道:“当年琼妃产子,景公主返京探望,恰临扶幽宫之乱,景公主和许多宫娥嫔妃被火火烧死在了朝阳宫,驸马赵良人千里赶来认尸,但是几百具尸首早已化作焦炭,熔在一起,如何还认得?赵驸马悲痛至极,只能带回去几支熔烂的金钗,返回孤城,之后不过数年便郁郁寡欢而死,至于公子赵拙,倒是颇具父母遗风,因治理孤城有功,前些年被封为雅侯!”
司神雨听罢,面色也略显悲凉,看了看皇宫的方向,微阖双眸,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说道:“杜隐,以后不要试图探我的话,我与谁联系,无需你来操心,我虽然答应周元弼做了巡天宗正,但是我的山海剑还姓司,还有,告诉他,我去桃源了!”
说罢,司神雨一把扯断缰绳,便骑上方才那匹温顺的骏马,混入长安熙熙攘攘的街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