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微转,就看见杜怀瑜满脸的悲哀,嘴角微嗡,欲言又止。
沈紫言脑子里一瞬之间有一个念头闪过,连她自己也受到惊吓。飞快的睃了眼杜怀瑾,见他面色如水,微微垂下头,然而那个念头一旦闪过,就如同漫天的烟花,在她脑中绽放。哪怕只是一瞬的光华,也叫她暗自心惊。
思忖了半晌,开始回想起见到二夫人的情形。初次见面,是在探访杜水云的时候,那时候福王妃对二夫人似乎就有微词,连在她这个外客面前也没有丝毫掩饰。也就是在那时,她对二夫人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印象,只因杜水云说起,二夫人想要将杜水云许给她娘家的庶弟。她既和杜水云交好,自然对此感到十分不满,二夫人举止为人都有些轻佻,也不知她庶弟如何,哪怕就是千好百好,这身份也远远配不上杜水云。
沈紫言本来对门第之差没有那么深的感受,可是对于二夫人的这种眼高于顶的作风,还是有些看不惯。后来就做了妯娌,彼此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只得拿出一副笑脸来应对。沈紫言自认进福王府以后,对人一向客客气气的,从未和谁翻过脸,没想到二夫人居然意图谋害自己,这叫她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此刻,她突然隐隐有些明白了二夫人的意图。
然而,这也太叫人猝不及防了些。
沈紫言就想到了大夫人眼里挥之不去的悲哀…
没有怨恨,没有恼怒,没有羞愤,只有悲哀,深深的悲哀。
沈紫言心里猛地一颤,人人皆有慈悲之心,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大夫人是如此的凄楚。一个有孕在身的女子,在最需要夫君关怀的时候,她的夫君,游山玩水,根本就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而杜怀瑜,也不是那种斗鸟走马的纨绔子弟,可是偏偏对于他的结发妻子,如此薄情。
假若自己心中所想,当真就是隐藏在这花团锦簇下的福王府的秘密,那么,一旦有一天,纸包不住火,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这福王府,势必会掀起一团风波,不得安宁。沈紫言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耳边的北风一阵紧过一阵,叫人心里也凉飕飕的。
几个月来初次出门的兴致就少了些。
福王妃却兴致勃勃的说道:“今日大寒,我们煮饺子吃。”似乎并未因为方才二夫人的话语而影响心情。沈紫言也就笑着接过话头,“我记得幼年时常常吃芝麻糊,放上霜糖,那时候百吃不厌,现在倒是没见到这物事了。吃饺子的时候,饺子倒是没吃多少,反而是喝了大半碗的汤…”
似乎她的话勾起了福王妃年少的记忆,忍不住呵呵直笑,“你倒是像我,我昔日做女儿家时,也是喜欢吃芝麻糊糊,还用各种花式的小碗装着,也有加上核桃,杏仁的,吃过以后,齿颊留香,不知道多欢喜。吃饺子也是去了外面的饺子皮,然后就着热乎乎的汤汁儿吃馅…”
婆媳二人笑语盈盈的侃侃而谈,杜怀瑾见着,眼里骤然一暖,待福王妃说完,立刻说道:“既然娘还惦记着芝麻糊糊,那何不叫厨房做些来吃?”福王妃含笑斜了他一眼,打趣道:“只怕不会为了叫我吃,是为了你媳妇吧?”杜怀瑾脸色不变,笑道:“娘喜欢吃,我们也跟着沾沾光。”
福王妃畅然而笑,一连声吩咐厨房去做芝麻糊糊,又吩咐林妈妈:“你去盯着,让用库里的那套梅花汤模子,加上些干果,才有梅花的清香和干果的香甜。”林妈妈笑着应声而去。二夫人眼珠子转了转,脸上又堆满了热忱的笑容,“娘想得可真周全,吃点糊糊也如此讲究。”
福王妃并未接话,垂下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气氛自然有些尴尬,那边杜怀瑜就笑道:“娘对这些一向谙熟,从前的点心,也都是做成各色花样,栩栩如生…”好歹是揭过了这一茬。
沈紫言见得分明,暗暗叹了口气,心里那种预感越来越强,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亲自捧了茶,递到福王妃手中,“娘,吃茶。”福王妃接过茶,抿了一口,突然淡淡说道:“今日大家都在这里,人也齐全,我有一桩事也要说说。”
下意识的,沈紫言望向杜怀瑾,仿佛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似的。似乎感受到沈紫言的目光,杜怀瑾也回望向她,眨了眨眼睛。就听那边福王妃说道:“现在儿女们也都大了,终究是到了自立的时候了,我和王爷商量了一下,等开了春,就分府过吧。”
此话有如一块石子落在平静的水面,激起层层波浪。
二夫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不分府,吃住都是公中的,可这要是分了府,一切都是自己出钱,金陵城开销这么大,二少爷本来就没有私产,二夫人嫁妆又少,日子自然难过。更难的是,他们在福王府中住着,自然可以借着福王府的名头行事,出去和人交往说话,都有几分底气。可这一旦要是分出去了,那可就只是福王府的旁支了。
沈紫言也是诧异不已。然而又觉得这事早有端倪,从二夫人这次回来,福王府态度更加冷淡,就可以瞧出一二了。更何况,沈紫言隐隐觉得,二少爷分府单过一事,和自己此次卧病在床也脱不了干系。多半是杜怀瑾在福王妃面前提到了些什么,没准就是将自己卧病的缘故告诉了福王妃。
这样想着,沈紫言忍不住又望了杜怀瑾一眼。
然而这次杜怀瑾的目光却紧紧锁住了杜怀瑜,似乎在担忧什么,又似乎在恼怒什么。
果然,杜怀瑜立刻走到福王妃跟前,劝道:“娘,您和娘都正当壮年,怎么能提起分府的事情?”福王妃冷冷瞥了他一眼,语气十分坚定,“这事我已经和你爹商量过了,择日不如撞日,来年的三月六是好日子,就放在那天好了。”
杜怀瑜大惊,“娘,爹这些日子都在闭关…”话未说完,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原来是福王妃一怒之下,一掌拍在了炕桌上,“你这是责问我自作主张,还是觉得我的话,你们根本就不用听从了?”
前一句是怀疑福王妃的话,后一句是忤逆福王妃的意思。无论哪一条,都是不孝。
杜怀瑜顿时无地自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娘,我不是这个意思…”福王妃投来的目光似刀子般锋利,面色比这寒冬更冷,“那你是什么意思?”杜怀瑜本就是优柔寡断之人,这下更是讷讷无语。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面色铁青恩恩福王妃,面红耳赤杜怀瑜,脸色惨白的二夫人,辨不清息怒的杜怀珪,沈紫言眼角余光一一从他们脸上划过,只觉得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最后瞟了眼杜怀瑾,他眼里满是深深的失落,悲哀,还有恨铁不成钢的绝望。
沈紫言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居然会从杜怀瑾眼中看到绝望。
可是的的确确,她看得清楚,杜怀瑾眼中一闪而过的,是绝望。
这一刻,沈紫言恍然明白,杜怀瑾一定知道了些什么。他一向是那样乐观而又那样骄傲的人,若不是事实的发展太过残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露出绝望的神情。沈紫言心都在哆嗦,杜怀瑾此刻,一定很痛苦吧。
福王妃平复了情绪,才慢悠悠说道:“这事就这样定下了。”话音掷地有声,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味道。二夫人嘴开开合合,最后终于说道:“还请娘明示,是我们二房搬出去,还是三房和我们一起搬出去。”言下之意十分明白。
若是单单二房搬出去,那就是福王妃偏心,借机打压庶子。若是三房也一起搬出去,二夫人心里好歹也平衡些。福王妃哪里听不出来,也不过冷笑,“我也是将近四十的人了,瑜儿是世子,肩头责任大,自然不能常在我身边尽孝,唯有瑾儿能承欢膝下,我自然还要多留几年。”多留几年,却并没有说明白。
也就是说,福王妃根本就没有打算让杜怀瑾搬出去,而仅仅是想要撇开二房。
果然,下一刻,二夫人脸上满是怨恨,再也忍不住,连声质问:“娘,三叔能承欢膝下,难道怀珪就不行?还是娘您根本就不喜欢我们,想要借机让我们离府?”在场众人人人心里都有如此想头,可又有谁敢说出来。福王妃是当家主母,她说的话,又有谁敢质疑?
然而二夫人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就这么说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见一声碎瓷的声音。
二夫人头脸上,满是碧绿色的茶叶,而墨绿色的茶水顺着她的发梢一路滑下,在地上汇成了一小汪水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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