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梭几乎每日都在茶馆内喝茶,蛇王帮覆灭后,他并没有返回弯月山;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适应弯月岛的生活,有些不愿意再回到荒郊野岭去了;此时的他,显得有些空虚和失落,八年多来的努力一朝实现,反而让他不知所措,就仿佛每日瞄准射箭,突然失去靶标,并且永远失去了靶标!当然,这种感觉只留存在他的内心深处,无人可以诉说。
特别是每天大清早起来,他都非常茫然,走出房门,走上茶馆,清冷的江风吹拂着自己,那种寒意竟然会让自己没来由地颤抖一下。至于这种寒意究竟来自何方,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从来不抽烟,现在突然想摸出支抽抽,茶馆里有提供那么一盘子十根左右的廉价烟,闻起来都异常,所以他才不过点燃后轻轻吸一口,就被呛得猛咳起来,眼泪也被熏将下来。
蓦地——
一只强壮而略带古铜色的手,显得粗短而有力,这时轻轻伸过来,从他嘴边将这支烟取下来,放在那只同样廉价的塑料烟灰缸上摁了摁,烟熄灭了,只留下一缕最后的烟气在袅袅上升。
旷梭连头也没有回,他当然知道是谁来了,那种一长一短的奇异脚步声,几乎不需要分辨,果然,耳边很快响起熟悉的声音。
“九道,你居然也会有心事,需要凭借抽烟来消愁?”陈天宇自己取一个茶杯,然后从那个大铁壶里倒出一杯浓茶来,从茶的颜色看,他也知道旷梭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你不会告诉我,你是专程在这里等我的吧…”
旷梭漠然地摇摇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在等谁,不过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他这也算是感慨。
陈天宇轻轻颔首,他似乎能够体会到旷梭此时的心情:“根据我的经验,往往这种时候,大概需要一个朋友。”
旷梭仍旧目光空洞地道:“天地虽大,可究竟谁才是我的朋友?不可知,不可知!…”
“志同道合的人便是朋友。曾经的弯月岛是丑恶的存在,你的心里记录了太多残酷和血腥,倘若不及时排解,怕会反噬自身。”陈天宇的话若有所指。
旷梭终于转过头,望着陈天宇似笑非笑的表情,许久,他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看样子,你已经全都了解了…”旷梭敏感地道。
陈天宇摇摇头:“全部了解不敢讲,但我知道你心里还藏着个极大的秘密。正好,这个秘密就是我需要知道的…”他喝口茶,顿了顿道:“当然,即便你不讲,我也能够推断出来,我这个人有个坏习惯,有些事实我很想让知情人自己亲口说出来。”
旷梭苦笑道:“你是来解救苍生的吗,你想让我解脱?…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讲,更不可能告诉你,你又何必枉费心机呢?”
陈天宇突然正色道:“有时候,我真的挺佩服你们布衣王族的人,舍生忘死、杀生取义,…但有时我又感叹你们的迂腐,时代已经变了,何必如此恪守祖宗成规,即便是错的、残忍的、代价惨重的,难道你们也要继续做下去?”他叹道,“过犹不及,这个道理我想并不难懂。”
旷梭再次苦笑,笑得还有几分凄厉:“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在我的潜意识里,服从命令就是本能。哪一天,不这样做了,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我们的民族会怎么样?”
两人陷入沉默,这确实是个非常沉重的命题,换做谁都轻松不了。
“换一种生活方式吧,九道?你不觉得你的观念已经太陈旧,太不合时宜了吗…”陈天宇感慨地道。
“很难。”旷梭的面部表情有些扭曲,他也自己倒杯茶,然后狠狠地灌入口中,“非常难。”
陈天宇不想再耽搁,他道:“那你们还准备牺牲多少人呢?HN帮也好,蛇王帮也好,他们视生命如草芥,那是为了私利…你们难道也想这样,你们也认为生命如同草芥?”
旷梭讶道:“牺牲?现在已经不需要牺牲什么…弯月岛已经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还需要牺牲什么?”
陈天宇不敢苟同,他轻叹道:“虽然你们杀死的是恶贯满盈的凶徒,但你真以为这些人就这样能够认栽?死了一个焦老大,还会有另外一个焦老大;死了个许文勇,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许文勇;既然弯月岛没有王法,那么新的黑帮老大必然会出现,你们杀得光?不要太天真了,九道…你是个聪明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何必自欺欺人呢。”他不得不把事实摆在这个固执的年轻人面前。
“以暴止暴,中国历史上哪次成功过?”陈天宇心中也颇为郁结,“只有让弯月岛回归法治社会,布衣王族才有希望,我想九道你比谁都清楚吧,…可为什么你不这样做呢?”
旷梭笑起来,笑得意味深长,笑得让人心底发酸。
“你不会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谋划的吧?”他眼里露出一丝含义不明的讶色。
陈天宇微微一笑:“当然不可能是你来谋划。像你这种天赋异秉的人,怎么可能有这样高深的智慧…”
旷梭不解:“这句话,好像有点自相矛盾。”
“一点不矛盾。你肯定比谁都清楚,你虽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却不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凶残的领袖…”陈天宇一针见血、不留余地。
没想到旷梭居然赞同地点点头。
“北亭真是名副其实,个个出类拔萃…有你和李探长坐镇,我想天下事能够瞒过北亭雪亮的眼睛,真是太难太难!”旷梭由衷地发出赞叹。
“其实你也可以加入我们的队伍,你的才能用来帮助别人,是不是更有价值一些呢?…”陈天宇果断表明了来意,这让旷梭也颇为意外。
“你们要招揽我加入北亭?”他讶道,“这是为什么?你们还缺人咋的…再说我族内杂务缠身,如何走得开。”
陈天宇苦笑道:“北亭人是不缺,人才却是急缺,一亭非常器重你,屡次三番委托我与你深入谈谈。说真的,若非我极力阻止,他早就不遗余力要拉你入伙…”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旷梭突然低沉下去。
陈天宇居然点点头:“现在当然不可能,你并非俗事太多,而是心中羁绊太深,包袱太重…说到底,弯月岛的事,与你并无太多关联,关键时刻你也已做到深明大义,这便足够。”
旷梭忽然道:“就算你说得很对,我也能够分清是非对错,可惜我仍旧不能告诉你答案。”
“已经不需要任何答案了,现在…”陈天宇又发惊人之语,“你的态度早已说明一切,再让你亲口说出来未免多此一举。”
“哦?”旷梭仿佛来了兴趣,“你究竟是如何推断,我倒是很想听听,倘若你真的能够说服我,那我或许可以考虑你的提议,也说不准…”
陈天宇眼中掠过一丝兴奋,他在想,一亭,不要说我没为你尽力。
“其实这件事说来也简单,不久前我刚刚翻阅过你们布衣王族的档案,逐字逐句我都认真拜读过。没有人可以凭空猜测出什么来,我也不能…我只是根据事实来进行推理。”
旷梭点点头,期待他继续往下说。
“档案记载,布衣王族有两道人马比较开明,很早就下山融入现代社会,如果我没有记错,大概就是二道和六道,当时的首领是谁我不清楚,但现在的二道首领是蓝闵的哥哥蓝博,六道的首领是金焕钊的夫人姜华…那么我就在想,还有没有哪一道的人或许也下山来了呢?既然你这么迂腐的九道首领都能够下山,他们为什么不能?还有你们的总首领,是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有了这样的思路,我便顺着这条线大胆地继续推测;二道和六道下山后,在竞争残酷的商业社会中应当怎样立足呢?纯粹靠经营合法产业恐怕根本不能够让自己的族民迅速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那么问题来了,不合法的产业有很多,他们会选择什么样的产业?综合现在的情况来判断,下山的族民终究是厚道人,也非常明智地选择了最中性的博彩业…后来开设了弯月岛赌窝,这想来必定是六道负责的;而二道领命安守本分做企业。这样的安排不可谓不合理,也不可谓不得已而为之…”
旷梭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早已出卖他的心理活动。
陈天宇接着道:“既然弯月岛是自治的,那么必然也是布衣王族所统领,这一点我是后来才察觉的,因为他们主动帮你们掩盖了那份密档;还别说,这当真给我们制造了些阻碍,让我迟迟找不到头绪。…只是幸运的很,我们最终还是在大学城找到了这些资料…”
“这件欲盖弥彰的事,镇显然弄巧成拙,也让我心里有了些底,侧面证实了我的推断没有错。于是我继续沿着这样的方向侦破:既然六道在经营非法的赌窝,那么必然要加以保护,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往往社会就是这样,默许了赌窝的存在,就再也没有办法公开制止另外两个行业的崛起——那就是色情行业和涉毒行业。我想,这也是镇非常重要的经济来源,是他们刚开始没有意识到的;因为自治,这些非法的商业机构往往无人过问,于是顺水推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这就是HN帮和蛇王帮得以存在的真实原因,我没有说错吧?”他突然问旷梭。
旷梭面色阴冷,不置可否,只是道:“你继续说。”
“好。虽然自治默许了这两个行业的存在,但也不敢真正的袖手旁观,因为这些黑色产业链肯定会造成不少社会问题,包括直接侵害普通百姓的财产安全甚至人身安全,这时候,就必须出面严打!剔除掉那些过于不守规矩的社会渣滓,给弯月岛百姓一个交待。但事实上,两个产业的根基却纹丝未动…”陈天宇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是个恶性循环,久而久之,情况就会越来越不可控,可要他们主动放弃族民赖以生存的博彩业,又不可能得到王族高层的首肯,我相信你们的总首领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策,于是弯月岛就这么将就着,在不可思议的互相妥协中走到今天!”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们初次登岛时的弯月岛,大概就是这么个状况。”旷梭难得地点点头,事实早已胜于雄辩。
他给陈天宇倒杯茶,仍旧没有言语。
于是陈天宇决定开诚布公地一吐为快:“此时的弯月岛已经如同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火药桶,只要有哪一方不小心打破这样的平衡,火药桶就会瞬间被点燃,其后果无人可以预料…大概是我们比较走运,来弯月岛旅个游,居然亲眼见证了这件事的发生。”
“导火索就从柏未璧遇袭开始,一亭无意中救下柏未璧的性命,却没有阻止得了柏未璧的那群战友对HN帮的无尽愤慨,这是外部力量第一次介入弯月岛的事务中,虽然效果不佳,却也给HN帮一次重创;三足鼎立突然有一只脚站不太稳,可想而知另外两方势力会产生怎样的反应,早就蠢蠢欲动的蛇王帮立即有了野心,打算乘机吞并HN帮的这条产业链;只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HN帮依旧实力雄厚,一时半会还没人能够撼动,许文勇只好再次选择隐忍,继续暗中伺机而动;…老百姓常讲,人在做,天在看,这话是有道理的,实力被削弱的HN帮并未收敛自己的恶行,居然在行将入土的关键时刻招惹梦圆小店,说巧不巧,他们正好遇到早有宿怨、抱着同归于尽心理的金焕钊,于是弯月岛的动态平衡彻底被打破,这个火药桶随即被引爆!”
旷梭听得津津有味,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眼里居然露出迫切探知的神色来。
“梦圆小店的事情你早已了然于胸,这样盯着我做什么?”陈天宇说得兴起,居然还不忘开个玩笑。
“精彩精彩!谁让你说得这么引人入胜呢…”旷梭兴高采烈地道:“继续,其实有些事我并不完全清楚呢,你正好帮我补充补充。”
陈天宇不搭理他:“什么事不清楚?”
旷梭道:“柏未璧的战友突袭HN帮这个我是知道的,梦圆小店的事我也知道,但后来蛇王帮怎么惹上了北亭,我就一头雾水啦。他们难道犯了痴呆不成?…”
他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