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苑广场正式开业了,第一批顾客不是欢呼雀跃的人群,而是游行的业主。
业主们扯着数量众多的横幅,拖着高音喇叭等器材,在随行记者的陪同下对商场大门进行了封堵,同时另外一批人,主要以施工队为主,打算对私自打开的侧门进行回填,目前事情进展还没到达回填那一步,所以这些人仅仅是把一些障碍物布设在侧门附近,因此从商场到小区地下停车场的道路上,随着时间推移,慢慢聚集起一些大小车辆来,使得商场车辆道闸入口处和外面的道路产生了交通拥堵。
场面一片混乱,附近维护秩序的巡逻交警也不得不自行移动到商场附近,商场保安首先出面劝解车主们主动离开现场,开业典礼变得很是滑稽。
由于这些人都是邻近小区居民,商场方面高层其实有些心理准备,开业前也有些小道消息的反馈,只是没想到会弄到这么大的场面而已,他们不敢急于报警,怕把事情弄得更糟,只盼着能够私下解决纠纷。
业主维权团体当然有领头的,而他竟然是大家不陌生的一个人:童明海!
这下诸君可能要惊讶了,这个童明海怎么会住在金海苑小区呢?在咱们的印象里,童明海应该是个很卑微的小人物,而且同住一个小区的柳小权根本不认识他,这就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我们好好来捋一捋。
童明海虽然在景区低声下气求着季倬,但绝不说明他是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人,事实上有太多人前体面的父母家长们为了孩子的教育,不得不扮演着难堪而不光彩的角色,童明海就是其一。颇为好笑的是,他不但有钱,还有不差的社会地位,人前还是个小领导,当然,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怕老婆。之所以一门心思试图让阳阳违规上学,全都是老婆那种“赶英超美”的心理作祟,每天回到家里,老婆的大道理那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兜头下来没有几个男人撑得住,何况童明海当真是深爱着自己的妻子,那么抵抗力就更加低下了。起初,童明海很是不习惯求人办事,他挺好面子放不下身段,但在“威逼利诱”下硬着头皮尝试几回后,总算顿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根本没人在意自己那些阿谀奉承和低声下气。许多人还时不时怂恿和鼓励,谆谆教导他不要太死板、不要太正直,开始赞扬他懂协调、会适应、能成事,你说怪不怪?
这!?始料未及之下,童明海却也开始心安理得起来。
尽管如此,他始终是个硬气的人,家里这边受了憋屈,总要在其它地方开一个排气口。俗话说得好,生活给你关上一扇大门,总会给你打开一个窗户嘛,这不,机会来了,小区维权人人有责、义正词严,咱童明海必须扛起这个大旗!
求人我可以忍,你商场理亏我还能忍得了?必须捅出个窟窿听到个响不是。
他就是个这么要强的人。
何况他还是业主委员会的副主任呢。
商场的小头目出来协商,童明海指示不予搭理,也不过分暴力,非暴力不合作嘛,成功堵住商场的正常生意和开业彩头就行,总会有大人物出面的,急什么?
海苑广场的大门整整被堵了大约一个小时,商场方面客气啊、吓唬啊、报警啊、服软啊等等手段全部耍了一遍,没有任何效果,看来这群人铁了心,就是要找说话算数的,终于,现场维持秩序的小头目悄悄想把童明海拉到一旁,童明海一把丢开他的手,声音洪亮地道:“要讲就在这里讲,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我们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家说对不对?”
这么一吆喝,又引来人头涌动,纷纷指责商场是不是想搞笼络瓦解这一套,几个中年妇女还特意挤过来,给小头目们讲了一通人生大道理,搞得商场方面主管的小经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很是尴尬和无奈。碰到“高智商的无赖”,他还真没本事应付,毕竟别人说得在情在理不是?如何反驳,怎么落实?
他灰溜溜地钻到一个角落,反复向高层领导汇报自己的窘境和无能为力,领导们却迟迟没有答复,只是问领头的是什么人?小经理很是凄惶,又返身过来问童明海的姓名,童明海倒也坦荡,他没有什么好惧怕的,直截了当就报了名号。呵呵,这位小经理并不知道,高层始终有高层的解决渠道和独特办法,绝不会正面与这些人对抗的。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商场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人也不吭声,径直朝童明海走过来,并且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童明海回头一看,有些愣神。
这不是副局长季倬吗?
季倬主动拉住童明海的手臂,低声道:“老童,你跟我来一下,有点事。”
童明海有些云里雾里,这也太巧了吧?他随着季倬走到商场拐角处,终于忍不住问:“局长,您怎么来了?”
季倬从兜里摸出一支烟递给他,童明海犹疑地接过,这还是季倬第一次给自己发烟。
季倬淡淡地道:“我就住在附近,今天商场开业,所以过来看看。你们这么多人在这做什么呢?”
童明海还真以为季倬路过呢,难得的壮举终于找到一个倾诉对象般,他嘿嘿笑道:“现在的资本家心黑,我们在这讨说法呢…”他滔滔不绝地将商场擅自更改规划、影响小区生活、破坏环保国策、私自凿开侧门等事详细地跟季倬说了一遍,季倬眉头微皱,却并没有打断他,直到童明海自己住了嘴。
“哦,是这样,这些人确实也太不像话了…”季倬居然帮了个腔,“我们那个小区之前也存在这种情况。”
这下童明海更是来劲了:“可不是嘛。你们还是公务员呢,这些昧心的生意人都敢骑到你们头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季倬巧妙地打断了他的兴头:“老童,今天这事能解决吗?”
童明海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难。”
“要不,我帮你协调一下?…”季倬自顾吸了两口烟,不动声色地道。
童明海一愣:“呃?局长,您有办法?”
季倬微微一笑:“这个商场的老总跟我多少有些交情,你们真有什么诉求,我帮你反馈一下,些许薄面他们还是会给的嘛。”
“这?”童明海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口道:“这点小事怎么好意思劳烦您呢?…”
季倬淡淡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举手之劳而已,何必弄得这么僵,大家都下不了台。”他不再说这个事,看着满腹疑惑的童明海,心中暗笑,嘴里却问,“你小孩上学的事,我刚刚帮你协调了一下,目前有些眉目了…”
童明海脑筋转得有些慢,突如其来的信息量也有点多,但却也一下子关注起来:“真的吗?局长,上边怎么说?”
季倬叹了一口气:“本来呢,政策还没有正式落地,像你这样情况的家庭很多,我们不可能厚此薄彼,所以原则上是不能开这个口的。我为了你们家这个事啊,单独上了一个件,申请搞一个人性化的试点,打算额外招收10名计划外的适龄儿童入学,你也知道,现在学校的容纳能力有限,所以这10个名额肯定要分配给一些符合条件的家庭…你这边吧,硬性条件还不是太够…”季倬欲言又止,童明海的心那可是一揪一揪的。
童明海可是急了:“局长,您可得帮帮我,我们家的情况您也知道…”童明海又开始唠唠叨叨说了些困难,季倬频频点头表示理解,不过始终就不给个明确的答案。
等到童明海口干舌燥的时候,季倬终于道:“老童,你就放心吧,这事我肯定会帮你操作的。只要上边一批复,我就安排你小孩入学,至于其它的手续和认证问题,我会帮你处理好。”
童明海感激涕零地道:“这,局长,真是有劳您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真是的,太费心了,要不,您有时间的话,咱们两家一起吃个饭?…”他双手紧紧握着季倬的右手,一脸难以抑制的兴奋。
季倬艰难地抽回手,摇摇头道:“吃饭就不用了,别人看到也不好。要不你赶紧回去准备一下材料,这样我好做方案…”
“好的,好的。”童明海正想告辞,忽然回过神来,他为难地道:“局长,您看,我这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要不下午再给您送过去?”
季倬皱眉道:“这算什么屁事嘛?你们不就是想闹一闹引起商场的重视吗,我帮你们说说去就行啦,老这么堵着不让别人做生意,最后问题也解决不了。”
童明海犹豫了一下,季倬又道:“差不多就得啦,商场方面想必也吸取了教训,我让他们立即整改,尽快给你们一个明确的答复,你觉得怎样?”
“可这也不是我一个业主能说了算的啊…”童明海嗫嚅着。
季倬果断地道:“你不是业主委员会的主任吗?你跟他们好好解释解释,咱们都是普通公民,要知法守法、文明维权,这点小事你还办不了?”
童明海感觉头皮瞬间发麻,他领悟过来,今天他要不摆平这个事,小孩入学的问题可能就再也没法张口了,人情往来嘛,不就是互相卖面子?
他一时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是尴尬地立在原处,脑子里一片浆糊,季倬非常干脆地下了个死命令,几乎不容置疑:“行啦,我帮你去找商场的老总,你们赶紧撤吧!”
说完话,季倬看都没看他一眼,扭头便走。
留下童明海一个人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还别说,看似唯唯诺诺的童明海当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人,他先是神色如常地继续组织业主们抗议了一会,但期间有意无意地给大家泼了几盆冷水,先不留痕迹地瓦解了大家的高度亢奋,然后他又找几个业主委员会的楼栋代表开了一个时间不短的现场办公会。看到领头的几个去商量对策了,个别有事要办的业主提前便离开了商场,他们心里还坚信着这些“头头们”必然会负责到底,也就放心交给他们了。
半个多小时后,人数大约少了四分之一。
童明海又耍了一个小花招,他故意在现场会上引起两个业主代表的争执,小区的人不陌生,做到挑拨离间并不难,见效也很迅速,脾气很爆主张给商场下点猛药的那位很快被排挤出领导集体,气呼呼地带着一些“强硬派”愤然离去。
童明海心中暗喜,看样子,自己这招立竿见影啊。
温和派占了主场,商场的保安们和从大老远赶来的警察们见状,上前劝说剩下的一半维权业主让开了一块小小的地方,然后用栅栏隔离开一米左右的“绿色通道”,先保证零零散散的顾客进出,业主们也很无奈,跟商场对抗可以,警察的面子多少得给几分,何况留下的这些业主都还算讲道理的人。
童明海偷偷观察了一下状况,心里稍稍有些底,说实话,他也有些忐忑,对于自己的临阵退缩心存愧疚,不过为了阳阳能顺利上学,他还是努力麻醉了自己;毕竟,维权是个长久的事情,本不可能一朝见效,可女儿上学那是迫在眉睫的事,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以后有的是时间,先放过商场一回,他这样安慰自己。
童明海故伎重施,又提了一个看似合理的建议:既然维权初见成效,不如业主们保存实力、轮流蹲守,这样既能够保持持续的战斗力,又不耽误大家的正常事务。这个建议很快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同,于是,简单的排兵布阵后,业主们分成三拨轮流维权,每拨大概二十多人,童明海主动请缨,第一班两个小时,由自己这个核心人物领着主战队员们强力维权,一番慷慨陈辞后,其余两拨业主便稀里糊涂地被忽悠走了。
童明海总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现在就剩下那么二十来个人把守商场大门,还有几名守在侧门等待回填命令的施工队百无聊赖,看来几乎毫无实质性威胁了。维持秩序的保安们又悄悄地扩大了通道宽度,商场门口基本上顺畅起来,新来的顾客也意识不到之前发生什么事,只是瞅着通道两边有些人面色不善拉着横幅,见怪不怪的人们瞧阵势不大,也就感觉个稀奇而已。
至于那些记者们,看事情没有什么爆炸性,无聊地随着他们跑了几圈,扛着摄像机也是个累人的活,不多久也便悄无声息地闪人。
内部瓦解顺利完成后,童明海撒了个谎,称接到电话有急事要办,急匆匆留下一名副手坚守阵地,自己从侧门绕了一圈,便快步回了家。
当他推开家门时,着实吓了一跳,只见阳阳站在门口,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扭头便走。
童明海换了拖鞋,疑惑地问妻子庄聪:“阳阳怎么了?脸色怪怪的…”
庄聪不以为意地道:“是吗?孩子长大了,心情不好呗…”她朝屋里喊了一声,“阳阳,我们去屋顶浇花了,帮我把水壶拿过来。”
许久后,阳阳才懒洋洋地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仍旧一声不吭,庄聪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干什么闷闷不乐的,走吧。”
童明海无奈地摇摇头,自己到客厅看电视去了。
阳阳这孩子,真是莫名其妙。
他还不知道,自己和季倬在商场角落窃窃私语的场景,正好被这个不到六岁的女儿阳阳看得一清二楚,现在的小孩比大人厉害多了,几乎什么都懂,能不明白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吗?特别是父亲那副近乎谦卑的神情,她分明再熟悉不过。
直到浩浩荡荡的维权队伍在父亲的巧舌如簧下,一眨眼便土崩瓦解,无端的愤怒在阳阳稍显稚嫩却洞若观火的心里悄悄生根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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