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电影局提供这样的机会与我们交流,我们非常珍惜这次机会,因此我们汇总了部分电影人的意见,就我们所关心的问题草拟了一份提纲,希望和与会者一起讨论。△¢四△¢五△¢中△¢文☆→,有不当之处,请各位指正:
1,十多年来,内地人在内地拍摄的部分作品,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公映。我们希望管理部门能对其审查,以使这些没有经过审查但并不违反国家法规的作品,得到与公众见面的机会。
2,我们希望电影的审查或未来的分级制度,能对社会公开。包括影片制作者,媒体在内的公众可以了解各地的审查或分级标准,以及人员名单,并能在媒体上发表具体的审查意见。
3,我们认为,应该以分级制度来取代审查制度。分级制的科学性在于,首先能保证电影导演的创作自由,同时对影片的受众范围予以分类和限制。这意味着有关部门能有效引导和控制电影受众,导演也能充分享有宪法赋予的创作自由。
4,我们认为一个民族的文化与物质发达同样重要,所以我们希望对本土电影中具有创造性但市场能力有限的作品,予以政策性的资助和保护,以保证民族电影文化的长久活力…”
喧嚣之后,会议室里变得很安静,张先民觉得时机已到,便打了个招呼,开始念那篇谏书。
他的语速很缓慢,大家也听得很仔细,即便那口音和咬字,在略紧张的心情下,显得有些笨拙和滑稽。
“我们希望,此议题能够在更大的范围内讨论。此提纲仅代表提纲起草人的观点,起草人名单为:雎安奇、贾璋柯、楼烨、王晓帅、张先民、张雅璇、褚青。
2003年11月13日。”
张先民就感觉头脑空白,只是机械的在读。可当这六百多个字念完,又坐下的时候,嗡的一声,千思万绪纷涌而至。
实际上,在95年的时候,他就主动联系过媒体,用传真发了一个联署签名的东西,但当时没人敢报。
不仅是他,很多导演都做过,或者一直想做“上书”这件事。比如滕文骥等人。甚至有一年,他们商量要将意见书复印200份,拿到金鸡奖晚会的门口派发。
最终,都没了生息。
而今天,那么多电影人期待着的一种声音,终于实现了。
这份提纲不完善,不具体,它的价值就在于:这是惟一当着电影局官员的面,念出来的东西!
或许他们转头就忘记。或许他们根本不理会,可毕竟,他们听到了真正来自于电影人的声音。
张先民揉了下眼睛,强忍住情绪。
人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他谈不上那种境界,但至少能确定,今天过后。此生无憾。
至于电影局那些人,听完并没有莫名惊诧,起码表面如此。因为佟岗就隐蔽的抽了下嘴角。随即被笑容代替。
在他看来,对面的那帮家伙幼稚无比,可又不得不安抚,便简单理了下头绪,道:“张老师说的很好嘛,我们就是要这样,敢于发声,敢于提意见。只有这样,我才能互相了解需求,化解以往矛盾,并建立新的和谐关系。刚才这份提纲大家都听了,我们不妨以此为话题,展开讨论,都谈谈想法…老吴,你觉得呢?”
他转头问吴科。
对方自然收到,娴熟的捧场道:“现在不比从前,我们的电影现实和电影使命都在变化和调整,正是大家齐心协力的时候,所以更需要我们之间有一种良好的互动和信任。呃,我先讲讲我的观点吧。”
他咳了两声,继续道:“提纲的第一条,我觉得就是个看到的问题,暨在现行的电影体制下,能不能看到作品。这个就很实在了,我先给你们一个数据,每年国内产出的电影,有明显违规内容并且我们记录在案的,约有十部左右。但还有很多不知道内容的,或者知道内容没看过,看过了又没有交流,交流了又没达成共识的电影,这个数量就太多了。而且现在导演也越来越多,我说句老实话,你们这些名声在外的,我们才有能力关注,就像小贾,你哪天把《站台》拿来让我们看看,一起探讨探讨。但如果是没名气的导演,他们拍了什么电影我们都不知道,何况内容呢?”
“而对于大家关心的,以前的地下电影能否公映的问题,我们确实认识到某些做法的不对,电影经过修改,还是有机会公映的。所以我们也在采取一些补救措施,只是得通过一些程序,改革嘛,从没有一蹴而就的。”
吴科说完,邹建东又接着道:“这个事情我们准备在做,但不想太高调。那现在,我们可以向你们保证,以往那些违规的电影,包括已经违规却没有交罚款的电影,就四个字,一笔勾销!”
“哇哦!”
此言一出,导演们倒先惊诧了,没想到官方的承诺会如此给力,顿时议论纷纷。
“那以后的审查标准呢,会不会跟之前相同?”
终究还有冷静的,楼烨就没受影响,立即追问道。
“呃,这个我来答吧。”
江平拿过麦克风,道:“你们大概都知道,九月份我们下发了三个文件,其中就有关于审查的新规定。这个具体内容本来要下月公布,现在我稍微透露一点。以后你们在申报电影立项时,无需提交完整剧本,只需提交不少于1000字的剧情梗概、片名、片种、影片题材即可。而且,总局已将部分终审权下放到省级部门,符合条件的,他们就可以直接颁发批准文件和技术鉴定书。”
如果刚才是惊诧,现在就是惊喜了。众人被一连串的大馅饼,砸得有些晕乎乎的,以至于出现了很短暂的肃静。
按照他们的说法,以后的审查尺度得放宽到啥地步,简单讲。若是《苏州河》放到今天来拍,那没二话,妥妥通过。
在国内做导演,最苦逼的就是审查,现在消息利好,自然有种莫大的亢奋感,只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边提条件,那边做承诺,分分钟看对眼。
但是。也到此为止。
无论是领导,还是部分导演,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第二条的公开,第三条的分级,第四条的政策保护…那些太遥远了,没个卵用。
褚青就歪在椅子上,看他们欢呼雀跃,不禁生出一股很荒谬的喜感。
其余少数的明白人,如张先民和贾璋柯。更是神情悲哀。
电影局用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条件,把那些纯粹的,有价值的,为了电影事业前路高远的东西。轻飘飘的就抹杀掉。
而就在皆大欢喜,可以到此结束的档口,一直悄默声的,甚至在央视记者欺负人时都没冒头的元蕾。忽然开炮了。
“佟岗局长你好,我是南都的记者元蕾,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
她从人群中起身。挺着稍显胖乎乎的身子,高声道。
佟岗的眼角猛地一抽,有种特不妙的预感,他完全没料到,屋子里竟然有别家媒体,更没料到,还特么是南方系。
“呃,你讲。”
“刚才的提纲中提到了分级制,那您觉得国内什么时候可以施行分级制?”
佟岗肚子里还是有料的,特顺畅的就拐了过去,道:“这个问题很复杂,比如美国,他们那个组织在1922年就成立了,经过数十年的完善才有了现在的制度。但即便是现在的分级制,也不是彻底健全的,仍然要不断补充。而各国的情况不同,划分自然也不相同,这是个庞大又复杂的工程。”
元蕾听完,依然挺立,又甩出了那句话:“那您觉得国内什么时候可以施行分级制?
他顿了片刻,表情特尴尬,只好道:“从理论上说,电影的分级可以保证不同年龄、不同层次观众的需求,但在实践中,还没有看到非常成功的经验。包括一些非常发达的电影国家,在管理的过程中,还存在很多难以控制的事实,比如青少年进入影院、进入网络、进入网吧看电影的情况,这就很难管控。”
“那您觉得国内什么时候可以施行分级制?”
元蕾面无表情,第三次发问,眼睛直直逼视,姿态高张:我就跟你丫扛上了!
“啪!”
褚青轻轻拍了下巴掌,真想大笑,妹子,找你过来太特么正确了!
简直酷炫狂拽吊炸天!
再看佟岗那边,被逼得没法,只得吐了点实话:“大家对分级制的认识差不多,我们也积极的在做,但事情没到成熟期,我们不宜多说。毕竟国情不同,外国那一套我们不一定适用,所以还得在管理制度上不断创新,以便走出一条适合国情、适合电影改革的道路。”
这对一位官员来说,算掏心窝子的话了。元蕾也表示满足,不再穷追猛打。
至于佟岗,心情大为丧失,反正事情已了,便没了在此呆下去的意思。
时,正午十二点。
这次改变中国电影方向的里程碑会议,就以一种比较滑稽的末尾,宣告结束。
总体上,双方各有收获。
第六代拿到了准免死金牌,从此高歌猛进,迎来了一个独立电影的小阳春期。
电影局也成功招安,将自己的履历书上,挂满了识时势,知变通,有能力的评价。
对整个电影产业来说,第六代彻底浮出水面,不久后,那三份文件公布,政策放开,贾璋柯解禁,《十七岁的单车》改名为《自行车》,得以全国公映。
至此,国内进入了一个市场包容,机遇与风险并存,票房每年跟火箭般奇迹增长的大电影时代。
而这件事情,则被媒体称之为:“第二次七君子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