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香已经有七八年没来过老宅了,这是她长大的地方,也是她心里真正的家,进门看到熟悉又陌生的院子,眼睛就有些发热。
还是那个院子那个房子,可当年她跟爷爷和小进生活在这里的痕迹已经找不到多少了。
爷爷去世以后,韩家四个儿子把老宅的东西分了,只留下几样爷爷点明要留下的笨重家具,连门口他们祖孙三人经常坐着乘凉的木墩都不见了,院门边上那颗大榆树也被砍了。
院子里光秃秃的,当年养得小毛炉和大红马被卖了,也没了鸡鸭的吵闹。每年冬天她都跟小进在院子里堆几个雪人,用胡萝卜做鼻子,小土豆做眼睛,爷爷还惯着他们,他们把爷爷的老棉袄拿出来给雪人穿,他也笑呵呵地看着。
东西厢房的房子还很结实,可窗户纸都烂掉了,里面也空荡荡的,再没了当年几间厢房里都整整齐齐地码着粮食干货皮货和大咸菜坛子的殷实热闹。
那套他们夏天晚上吃饭用的石桌石凳没了,自家碾米磨面的小磨盘和小碾子也被搬走了。
连园子里都光秃秃的,以前爷爷给他们栽了十多颗果树,沙果、小苹果、山丁子、李子、梨,还有十多丛黑加仑,都因为长期没人照看死的死不挂果的不挂果,最后为了能多空出点地来种菜,不知道被谁给连根刨走了。
前些年他们根本不让韩进进来,周兰香更是没立场来,再回来除了房子和院子,这里已经不是他们印象里家的样子了。
他们的家,就这样差点消失了。
周兰香努力深呼吸,不管怎么样,现在一切都往好的地方发展,她应该高兴才是!
韩进看不得香香难受,他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心里也不好受,可那时候他把香香找回来了,顾不上难受,只想着要好好收拾,不能让香香看见。
好在香香没看见老宅当初的样子,要不说不定得多难受呢!
韩进带着香香进屋,尽量说点高兴的事哄她:“爷爷把咱们吃饭的桌子留下了,我待会儿把炕桌搬过去,地桌太大,那边放不下。我还给你做了一对小箱子,跟你以前装衣裳的那两只一样的,你看看像不像?”
爷爷当年把他们三个人吃饭的两张桌子留下了,还有四口红松木的大柜,再就是香香屋里的那套家具。
他交代过,香香屋里的家具要一样不动地留下来,以后都得交到她手上。有小小的给她画花样子的小炕桌,是用黄柏木做的,只刷了一层清漆,却有特别漂亮的木纹,谁看了都说这桌子是个稀罕东西。
黄柏是东北特别名贵的木材,解放后国家就不让私人砍伐了,都是直接送去兵工厂做枪托的。
香香还有两只小木箱子,也是用黄柏木做的,那是爷爷解放前得的好木头,后来香香搬过来住,爷爷专门找最好的老木匠给她做的,四角还包了铜脚,说以后给她做嫁妆的。
当时还做了一个小八仙桌和两把靠背椅,一个脸盆架,一个带着好多小抽屉的老式梳妆匣,都是用核桃楸做得,这种木材也非常难得,又漂亮又结实,市面上属于价格很贵有钱也难求的好东西。
香香还小的时候屯子里知道的老人就说,要是在以前,谁家嫁闺女有这么一套好家具,那是大地主家也嫁得的!
可是后来韩进那么排斥香香嫁人,爷爷提一句给她陪嫁韩进就能发疯,爷爷也不敢再提,只想着等他长大点懂事了,跟香香和好了让他自己送去。
可是爷爷很快就走了,等韩进能进来老宅的门,那套家具已经一件都找不到了。
据说是的时候韩家人怕这些老物件给家里招祸,拿出来劈了烧了。
什么怕招祸,归根结底还是他们自个得不到也不想让好东西落别人手里而已!
韩进很快就弄清楚了,撺掇着大家动手的就是韩立民,这笔账他肯定是要给他记上的!
不过这种糟心事韩进是不会跟香香说的,反正她当初也不知道爷爷给他留下了什么,韩进就想着自己找好木头,再给他打一套更好的。
周兰香看着那两只小箱子,很高兴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夸奖韩进:“你手艺这么好了呀!有工夫给我做个如意头的针线板吧!要小一点的,我现在那个砸脚上都能砸掉个脚指头!”
这么说当然是夸张,可韩进还是很高兴,马上就要去翻木料,要不是香香拦着,他马上就要动手做了。
韩进就带着香香在正房转悠,当初他们一砖一瓦都无比熟悉的家,现在已经有些陌生了。
她当年住的西边两间房已经都收拾出来了,并没有像别人家那样,即使是结婚的新房也是糊一层报纸,他弄来两袋白灰,刷了好几层,连棚顶都重新吊了一遍,也刷得雪白。
重新通过的火墙也刷好了,干净得一进门还以为进了城里人的家里。
现在县城里冬天也要烧炉子,城里人家里也少有这么干净的,至少韩立容家墙上就有不少煤灰,三代人住在三间房子里,屋里也没这么敞亮宽敞。
屋里没什么家具,除了那两只小巧漂亮的小箱子就没别的了,可韩进已经计划好了,等他把香香接回来的时候,屋里肯定什么都齐整了!
等进了韩进住的东边两间屋子,就明显没有西边收拾得用心了。
虽然棚顶是新吊的,窗户纸也是新的,可屋里没有刷新石灰,还是爷爷在的时候刷的一层石灰,发黄暗淡,屋子里显得比香香那两间差多了。
不过好在他爱干净,打扫得一尘不染,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衣服也都放到柜子里,更看不到脏衣服脏袜子,连鞋子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摆在墙边的小木架子上。
周兰香也没说他什么,西边收拾出来也好,以后她不住,他结婚那边也不用再收拾了。
东屋除了靠墙的四只大木柜什么东西都没有,显得很是空旷,铁蛋却很喜欢,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地闹腾,还专门给小香姑姑翻了两个跟头,韩进却忙着去点炉子,他每天回家只烧烧炕,睡一觉就走,并不觉得冷,可香香不行了,她就是在这待一会儿也得赶紧把炉子烧起来。
香香也没闲着,她找出昨天剪好让小进拿过来的窗花,把老宅的每一扇窗户都贴上,红彤彤的窗花一贴,整个家里就显得不一样了,马上就有了年味儿!
在老宅待了一会儿他们就回队部那边了,韩进扛着大案板进门,正好赶上猪已经褪完毛开完膛,老更头正指挥着柱子哥往下砍猪头。
韩进赶紧把香香挡在身后,砍猪头的场面也够瘆人的!这也是韩进不愿意香香去做杀猪菜的主要原因,收拾龇牙咧嘴的猪头,还要翻那些猪肠子肚子,香香才不干,谁爱干谁干!
还真有爱干的,就是陈美兰她娘大鼻子。
等肉都一块一块卸下来,男人们开始过称称肉,女人们就收拾猪头和下水,灌血肠,煮肉准备做杀猪菜了。
这些年队里的杀猪菜都是由陈老二的媳妇大鼻子掌勺,大鼻子天生长着个鹰钩鼻,眼睛细长,样子有点吓人,可却生了五个漂亮闺女,是远近闻名的陈家五朵金花,其中最小的陈美兰不但长得不错,还在公社中学读到初中毕业,因为这五个女儿,陈家在附近的屯子里没有不知道的。
不过今年因为陈老头摔断了腿,媳妇又要把小闺女嫁出去换彩礼治病,大鼻子精神不咋好,燎猪头猪蹄的时候也没了往年的大嗓门,但还是把妇女们指挥得滴溜溜转。
今天掌勺的最大,大家心里想着吃杀猪菜,也就不跟她计较了,让架火就添柴,让去洗猪肠子就赶紧拿雪搓。
香香被杆子婶叫进去再切点酸菜,队里四五百口人,就两头猪的头蹄下水,今天的杀猪菜主要还是酸菜。
等肉煮好了,捞出来切成片,就把酸菜下到老汤锅里煮了,然后再下肉片,咕嘟一会儿就下血肠,大鼻子最拿手的是煮血肠,这个一般人不行,一个火候掌握不好就可能煮爆了,或者没煮熟一切一包血水,那可就白瞎了!
大鼻子拿着根大缝衣针盯着锅里的血肠,瞅准火候就扎两针放放气,厨房的门大开着,一团团带着肉香和酸菜酸爽香气的白气飘出来,等在院子里的男人和孩子们都开始咽口水。
老队长那边已经跟小队会计韩立群算好了帐,韩立国也是六队的社员,也在旁边帮着扒拉算盘。今年两头猪养得非常不错,总共出了五百一十二斤净肉,队里五百零八口人,一人能分一斤多肉!
老队长高兴得咳嗽都有劲儿了,挥挥手让韩立群主持分肉,他站在一边跟几位老人唠嗑。
队里有稀罕又量少的东西,比如分肉分杀猪菜,都不会像别的生产队那样孩子减半,而是给孩子大人的量。
过日子不就是过孩子呢嘛!让孩子们好好吃顿肉!
等各家都领到了肉,厨房那边也传出来芳丫姐欢快的大嗓门:“杀猪菜得了!吃肉啦!”
大家伙早就准备好了盆,拎着肉再排队去领杀猪菜!
队部里欢声笑语,别提多喜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