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生产队就开始打麦子,打麦子不比收麦子轻松,不过好在粮食都收到家门口了,老天爷又帮忙,这几天都是响晴的天,大家想着马上就要吃上新麦面了,就是累得一转身就能扎到麦秆堆里睡着,心里也是高兴的。
又忙活了三天,终于把麦子打下来晒好,一大半送了公粮,再留够集体战备粮,剩下的就开始给大家分新麦子今年麦子长得不错,一亩地能产一百六十斤,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产量了,所以今年人均分十五斤麦子,比去年多分了二斤多,足够一家人多吃一顿面条的了这边生产队还没分完麦子呢,那边屯子里的三盘磨就已经都被人占上开始磨面了,孩子们盼了一夏天了,好多人家麦子还没拿到家就先称出几斤来,准备赶紧磨出来晚上就给孩子们解解馋韩进家自家就有一盘磨,根本不用跟别人抢,虽然家里不缺面吃,可新麦子的香气还是很有吸引力的,韩进也跟大家一样,分了麦子就赶紧拿回来磨面,准备晚上吃面条。
分粮食那边却越来越吵闹,好多在磨盘那边排不上号的都留在这边看热闹。
老队长年年把家里有纠纷或者斤斤计较的人家放到后边分粮,就是不愿意他们影响别人家,今年也是一样,现在吵得最厉害的是王大江一家。
按照公社的规定,他们这种坏分子家庭干活得挑最苦最累的,分钱分粮的时候却要按最低标准,本来今年一口人能分十五斤麦子,王大江家却只能分一半。
这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因为他们开春大部分时间都在公社劳教队接受劳动改造,队里的工分就挣得少,老队长在这方面一向铁面无私,你工分不够就别想分粮食,连一半都不给他们。
王大江求了又求,老队长就是不松口,最后王五福实在撑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指着韩家老宅那边周兰香新起的三间新房就嚷嚷开了,“说我们家工分不够,在公社干活不算就不算,凭啥还让我们给周兰香打土坯开春我们一家子给她打了半个多月的土坯,她那房子的土坯都是我们给打出来的要不我们工分能不够吗现在她新房子住上了,我们全家倒为了她挨饿,这是啥道理你们就知道欺负我们家,咋不看看她欺负我们她得把我们打土坯的工分给我们”
大家还真不知道有这事儿,韩进三个人都回家推磨磨面准备吃新麦子面去了,这边已经闹腾起来了二蛋才跑过去找人。
周兰香一听还没反应过来,韩进已经把磨盘停了,“我去看看,没事,说两句话就回来。”这事儿他一直没告诉香香,就是不想让她听到老王家的任何事。
香香和小山对视一眼也都跟着去了,韩进根本不把老王家那些人看在眼里,香香想去看他也没拦着。
到了队部院子里,王许氏正抱着王五福哭,他家大媳妇马谷雨也抱着身体孱弱的儿子福宝站在旁边陪着哭,王大江和王满囤几个男人蹲在地上闷声不吭,一家子跟去年比都有了非常大的变化,全都黑瘦黑瘦的,连本来身上有不少肉的王伍福都瘦成了单薄的身板。
他们穿得破破烂烂,黑瘦单薄地在这可怜兮兮地哭,特别是福宝,本来就是胎带来的不足,已经四岁了,看着还跟个两岁孩子似的。这大半年大人受罪,他也不可能再有以前的待遇,一天一个鸡蛋完全没有了,连带渣子的高粱米面都不能吃饱,蔫巴巴的连哭都跟只小猫崽子似的。
大家本来觉得这一家子是自作孽,可毕竟是一个屯子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看他们这么可怜,心里也不好受,再看到衣着整齐神采奕奕的韩进几个过来,对比太过强烈,就显得王家那一家子更可怜了。
韩进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冷笑着走过去问王大江,“你这是对公社武装部的安排有意见就是有意见,你也上公社说去,在这影响队里分粮食是怎么回事”
王大江没想到韩进不说逼着他们给周兰香打土坯的事,竟然直接越过这件事说起公社上的事了。他们怎么也不敢说对公社的安排不满意啊这要是让刘石头知道,他们一家子还能有活路了吗王大江一句都不敢再说了,要是韩进说他们是坏分子干活是应该的,或者指责他们以前对周兰香的所作所为,他还能带着全家哭一通让老队长可怜可怜,说不定最后还能从队里多要出几斤粮食来,可韩进直接就问他们是不是对公社的安排不满,他敢说不满吗王大江老实了,王伍福也见到韩进就吓得要尿裤子,只有王满银还有点胆子,嗫嚅着自己嘟囔,“你又不是队上的干部,麦子叔还没说话呢,公社的事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就是我们犯错误了,也没受你管的道理”
韩进懒得搭理这个小兔崽子,伸手从兜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塑料皮小本子,展开给王满银看了一眼,“你初中毕业,这上边的字应该认全了吧看好了,我现在正管着你们这些坏分子以前我还没想起来,明天我去公社打个招呼,以后把你们一家子都拨到我这边来,有啥好事儿我肯定第一个想到你们”
韩进在公社工作的事他一直没声张,队里除了老队长和几个大队干部,其他人都不知道,他忽然这么一说,大家都惊讶得不行。韩进就趁机宣布,“以后大家看好了老王家这一家子,改造了大半年还这德行,看来改造力度还不够”
这是明晃晃的公报私仇,可谁能说什么别说老王家是活该,就是有些可怜老王家的人,也不敢得罪韩进这个活阎王啊况且现在这个活阎王不但是又强又横,他还成了公社干部韩进还要说话,周兰香抢先站了出来,“我家房子的土坯是谁打的我不知道,公社给我送来的,说补偿老王家以前亏欠我的,我拿得心安理得王大江,你们有啥意见别跟我说,上公社说去”
她知道韩进这是要替她出头,可这样得罪人的事不能一直让他去做了,她得学着自己担起来。
周兰香把王家人看得都低下了头,又回头看向周保田,“爹,人家麦子都磨出来了,你咋还不着急分粮食是有啥事儿你有事儿就往后靠靠,让我大哥大姐先分”
周保田夫妻俩等到最后,就是要盯着周青松和周兰叶呢,他们收拾不了孩子,就打算从分粮上下手,抓住粮食就是抓住他们全家的命,到时候看他们还敢不听话周保田一听马上不干了,周兰香却不给他机会,“你要是还有事就先分我大姐的,”她紧紧盯住刘寡妇,嘴上喊着狗剩,“狗剩、小萍,把粮食背小姨家去,磨盘要空出来了,待会儿就给你们磨”
刘寡妇想起昨天周兰香跟她说得话,想上去抢粮食的手又慢慢缩了回来,她怕周兰香以后在她坟头上捣鬼,其实更怕两个孙子彻底恨上她。如果只有周兰叶,她一点不怕,周兰叶肯定得教孩子们孝顺她,可有周兰香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在背后带着,那仨孩子说不定就真不认她这个奶奶了到时候真的不给她摔盆打幡儿,那她可真就得成孤坟野鬼了她这些年可没少得罪人,到时候看着孙子们不管她了,就是周兰香不下手,别人说不定也得去刨她的坟狗剩和小萍答应一声就过去分粮食了,他家四口人分了六十斤麦子,满满一小袋子,两个人看着这么多粮食都有点不敢相信。
这些年他家就娘一个劳力干活,他们虽然也上地,可以前年纪小挣不了多少工分,家里八口人吃饭,年年倒欠队里的,分粮的时候,特别是分麦子这种细粮的时候,就从没拿够数过。
今年家里只剩下四口人了,他们三口人能干活,小三儿年纪小不算劳力,第一次能不受白眼不用担心,竟然拿到了全部的粮食,比去年一大家子拿得还多小三儿扑到粮食袋子上高兴得不肯撒手,回头叫周兰叶,“娘娘咱们晚上能吃白面包子不吃我小姨包得那种”
小姨给他们拿了一小盆十多个大包子,他心疼娘和大哥大姐干活累,只尝了一个,剩下的说啥都不吃了,现在家里有新麦子了,他可算能可劲儿吃上一顿了小萍不看满脸为难的周兰叶,把粮食袋子帮狗剩背到身上,拉着小三儿就往小姨家院子里去,“走,今儿个下晚儿磨出新面就给你蒸包子可劲儿让你吃”
姐弟三个迅速走了,吴翠花也看出门道来了,赶紧上前跟称粮食的韩立群要分自家的粮食。
前几天周兰香催着周青松把户口跟爹娘分开了,因为有麦子叔的支持,即使没有周保田在场,户口也分开了,他们这个家算是正式分开了,现在在小队的账上已经成了两家人。
周保田夫妻俩本来是要来闹一场把周青松家的粮食拿到自家去的,就是不能都拿去,也得拿回去至少一半才行可周兰香和小山盯着他们,周兰香还一点情面不留地问他们:
“爹,娘,我们几个还是那句话,有刘寡妇没我们,你们要我们几个还是要刘寡妇只要你们把刘寡妇撵回去,我大哥马上就回家”
她说得坚决,实际上最不愿意刘寡妇回家的就是她不过她一点不担心,以她爹娘的性格,要刘寡妇不要儿女那才是最正常的选择,她根本想象不出来,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能让她爹娘放弃“做好人”,而来顾儿女。
果然,张桂容一下就跳起来了,“你咋这么心狠你刘大娘仨儿子都没了爹娘照顾她一把咋就戳了你肺管子了还有她没你们我就当没生你们这几个黑心肝的畜生我是你们爹娘,你们敢不孝顺我”
周兰香打断她的话,她不愿意听她爹娘那套,她都能背下来了,“反正你们就是要她不要我们了呗那我也把话撂这,你们都能养活刘寡妇呢,那肯定用不着我们养活,这事儿到哪都说得过去。只要你们养刘寡妇一天,我们四个就不会管你们你们想告就告去,我们等着”
周保田气得喘得跟风箱一样,他不是没告过,可从小队到大队再到公社,就没一个搭理他的地方这死妮子是想气死他们啊周兰香确实是故意气他们的,把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大哥那边粮食都分完了,爹娘还没看着呢吴翠花迅速把粮食背家去了,对小姑子和公婆吵架可一点不敢掺和,她娘家欠着周家的大恩,她在周家直不起腰杆做人,公婆怎么对她她都得受着,现在有小姑子出头,她当然得躲远点。
有好处就行,她可不管小姑子最后会咋样。
周青松却一直站在妹妹身边,随时看着爹娘,防备着他们对妹妹动手。
真动手了,他替妹妹上前挨打他虽然嘴笨不会说话,可也知道小香这是为了他们好,只能用这种办法护着她。
周兰香平时绝不是这种替人出头的性格,她忽然这样,周保田措手不及,连老队长都去替她说话,“保田,你可长点心吧你看看小香这么老实的孩子都让你给逼成啥样了当爹娘的不给儿女活路,你说你们咋不臊得慌呢”
周兰香这样真不是被逼的,她知道有韩进在,不等别人欺负她,他肯定就先替她挡下来了。
可以后她不能让他再为自己挡着了,她得努力自己把自己的生活撑起来,也把自己的人生撑起来。
等周保田夫妻俩发现闺女儿子的粮食都背走了,想追也来不及了,只能领了自家三口人的三十三斤粮食回去了。他们两口子一人十五斤是足称的,他们平时干活勤快,几乎年年都是拿满工分,当然该分的粮食一点不会少。
刘寡妇却不行了,她家以前就有欠款,自从娶了周兰叶基本她就不上地干活了,就是去,也是干特别轻省的活,根本挣不了几个工分。
自从去了周家她就更是不上地了,所以她户头上只有寥寥那几个工分,她又不是动弹不动的老人,当然不能给她分多少麦子,给她三斤已经算是照顾了。
刘寡妇到今天才知道,她已经被单独分出来,跟儿媳妇和孙子们不在一个户头上了刘家失火之后狗剩就去队长那里偷偷把他们娘几个的户口分出来了,说他爹死了,他娘要带着他们几个单过,现在国家尊重妇女,寡妇改嫁谁都不能阻止,队上还得支持,狗剩一提老队长就给把户头给分开了,都没用周兰叶出面。
实际上周兰叶根本不知道他们家的户头跟刘寡妇已经分开了,现在户主变成狗剩了。
老队长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反正是很痛快地按狗剩说得给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