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午后,天空和大地俱都燥热。
伯阳在姜老大家中饱餐后,心中感激,总想做点事情回报餐食之恩,然而眼前只有姜小凤的事情是姜老大比较关心的;至于元识提到的“暴揍”家仙,伯阳只能苦笑:家仙看不见、摸不着,谈何暴揍?但想到自己的腾跃本领略有小成,伯阳又觉得“暴揍”的实施也并非绝无可能,尤其是想到姜小凤见到他后突然逃走,隐约感觉家仙是有点怕自己的吧?
体味到伯阳的念头,元识有一种带坏孩子的罪恶感,暗自冷笑:即便用脚趾头想,家仙怕得也不是你啊!
随后,伯阳向姜老大提议,先去找姜小凤;姜老大也正有此意,因为姜小凤的父母这几天恰好不在家,出门前已经托付老者来关照这个侄女。
姜老大带着伯阳经过榕树,走向枝叶掩映后的一个屋舍,正是姜小凤溜走的方向。
“老伯,这是姜小凤的家吗?”伯阳指着前面屋舍问老者。
“唉,”姜老大叹了口气,说道:“这是个荒废的屋子,小凤三堂仙家就是在这个屋子里面立的牌位,只有小凤会在初一和十五来这里烧香供奉,平时并没有人来。”
伯阳随姜老大走入已经残破的院墙内。院内杂草丛生,尽管透显着一部分初夏时分植物的新绿,但终究掩盖不住荒芜、压抑的气息。
残破的屋门半掩,由于榕树枝叶的掩蔽,屋内一片昏暗,看不清楚任何物件。
“注意了,别只是关心屋内,有个家伙就在院子里。”元识突然提醒。伯阳大惊,赶忙对院子扫视一遍,却没有任何发现。
“还用眼睛看啊,忘记训练内容了?”元识冷冷传音,充满鄙夷。伯阳不解,皱眉:不用眼睛看是什么意思?
“形体的普通感知,依赖眼睛、耳朵、手指等这些形体自身的信息捕收单元,感知范围是非常有限的。手持长竿确实可以延伸触觉的感知范围,但是用手指触地,并非就可以达到整个土地的感知范围,这些只能说是低级的信息捕收行为,受到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限制;而形体的本质,甚或任何有序构造的背后,依然是无序能量的振动、变化,无论是显能还是暗能,都可以与元息相互作用。所以在显域的定态下,只要意识回归到所谓的忘我状态,就可以实现用念息联结到各种微观能量,就可以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甚至能够跨越存域进行感知。”元识在共体状态下很受拘束,只能通过不断辅导伯阳以尽快提升这个人类形体的各种能力,以便让自己能减少些束缚、提高一些幸福感——它本来是到形体显域玩耍的,现在搞得这么沮丧!
伯阳似有所悟,立即闭目内敛心神,试图进入那种“忘我”状态。然而,他很快发现貌似自己头脑过于发热:这个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可笑,小人类。虽然你这个形体已经改造过,并且形体经络确实已被打通,但是那种‘忘我’的状态,是从有序向无序的归元过程,不是你小小的人类想进入就能进入的。”元识对伯阳的举动感觉愁苦。
“你旁边凉快凉快,让它来吧。”元识带命令味道向伯阳耳内传音。
“它?谁?”伯阳忍不住问。转念一想,苦笑:还能有谁,自然是山丹丹过来了。
伯阳回头,果然是山丹丹隐在院落墙角的草丛中,姿势无聊至极,正在用自己狭细的叶子拨弄着草丛中一个黑色的甲虫,甲虫被它掀翻,然后挣扎着翻身过来,然后又被它掀翻…。
伯阳、元识、山丹丹念息通道既已敞开,三者沟通上其实毫无障碍,不需要声音也不需要文字,但元识和山丹丹俱都喜欢人类的交流媒介,疑似好玩。
“山丹丹,你看下院子里有什么,我体内这个家伙说有东西,可是我看不到。”伯阳传讯息给山丹丹。
“噢,好吧,你去陪那个老的人类形体说说话,给我挪出空间来。”山丹丹停止玩耍,回应道。
伯阳转身,正见姜老大正准备进入屋内,于是赶紧跟过去。
山丹丹于草丛中缓缓起身。随着杆茎的伸直,几个未开的花蕾缓缓打开,红艳艳的花朵绽放开来,带有密密麻麻紫褐色斑点的花瓣,均向周边卷曲下去,显露出中央花蕊,嫩白的花丝托着暗紫色花药,呈举锤状。风来,部分花药从花丝上脱落,药囊发出“啪啪”声纷纷裂开,药囊中花粉飘散而出,随风向荒芜的院落四处飞舞而去。每一个花粉颗粒,均包含着山丹丹一丝念息,如同触角,探察着院子中每一处空间、每一个物体的细微能量波动。
“咦?小乖乖,你在哪里,在哪里?”山丹丹一边品味着花粉传回的讯息,一边又开始戏谑玩耍,仿佛它要找的正是它的宠物。
姜老大把屋门完全打开,迈步进入屋内,伯阳跟入。伯阳环顾屋内,但见屋内东北角的一个木制案几前,燃香的烟气缭绕,姜小凤盘坐在案几前一个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与姜老大相视会意,二人没有立刻惊动姜小凤,在她身后停住脚步,打算先听听她在念叨什么。
屋外,山丹丹忙着挥洒花粉、探察异常。突然,东侧残破的院墙根脚处,几根杂草摇动了一下,山丹丹也同时收到了该处空间能量波动异常的讯息。山丹丹经久训练,对念能的掌控已经达到娴熟程度,非一般形体生命能比。它通过念息把自身储蓄已久的一部分念能调动起来,逐渐加速,然后形成一个高速旋转的能量团,进而拉伸为薄薄一层能量膜,将刚才能量波动异常的空间紧紧裹束起来,形成一个密度极大、几乎没有任何空间缝隙的能量“藩篱”——只要是能量,基本都无法冲破这个致密屏障的隔离,无论是显能还是暗能。
“嗯,饱饱的,美美的!”山丹丹非常得意于它的藩篱捕食游戏,花体摇曳起来,像是刚刚享受了一顿无比丰盛的美味佳肴。
“一切是存定的,一切是存定的…”屋内的姜小凤喃喃道,然后身子一软,从蒲团上颓然瘫倒下去。姜老大和伯阳见状一惊,赶忙上前把她扶住。
“把那个姑娘架出来吧,屋外暂时安定,但是还有事要做。“屋外山丹丹通过念息传讯息给伯阳。
“老伯,屋里太暗了,我们先把小凤扶到院子里吧。“伯阳感知信息后,对姜老大说道。
“对,对…”姜老大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在紧张姜小凤的状况,听伯阳这么一说,才意识到屋里实在过于昏暗,于是从姜小凤背部伸手托住其头颈部,伯阳则从另一侧用双手攥住其脚腕,两人把姜小凤抬到院子里一块青石板上。之后伯阳又返身入屋取了蒲团和一些稻草,垫在姜小凤身下——虽是初夏,石板内尚余寒气,身体衰弱者直接躺在石板上毕竟不妥。姜老大蹲在姜小凤旁边,随手取出烟锅袋,点燃深吸一口,对额头沁汗的伯阳投去赞许的目光,自然是对伯阳的好感又在心里增添了几分。
“后生,把你的手放在那姑娘额头上。”山丹丹不知何时窃取了姜老大对伯阳的这个称呼,伯阳闻此讯息感觉怪怪的。眼前救人要紧,伯阳懒得理会称呼是否合意,按山丹丹要求,准备把手放在姜小凤额头上。
山丹丹对找到“后生”这个称呼感觉非常美妙,比先前用过的“老兄”这个称呼不知妙上多少倍!然后心情一片大好,兴高采烈地从草丛中扭着花躯走了出来。抽着旱烟的姜老大无意中瞥见了山丹丹,目光迅速被这株奇怪的花锁定,嘴巴大张,也就忘了吸烟,怔怔的望着花躯颤动的山丹丹;紧接着他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信不是幻觉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老胳膊老腿一下感觉被石化一般,无法动弹。
伯阳见状,无奈地对着山丹丹长叹一声,也无心埋怨它的激动,赶紧扶住姜老大,说道:“姜老伯,您别紧张,这朵花不是妖怪,是跟着我来的,我一会儿再跟您解释,救小凤要紧啊!”姜老大虽然听到了伯阳的话,但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虽然已到花甲之年,但从来没有见过跟人一样能动弹的怪花!伯阳用手掌在姜老大后背、胳膊、腿上轻轻揉按了一遍,如同他原来在母亲疲累时给她揉按后背一样;想到母亲,伯阳心里顿时又酸涩起来,眼眶不禁有些湿润。
过了一会儿,姜老大的腿脚、胳膊终于恢复了知觉,他在伯阳的搀扶下站立起来,又反反复复对着山丹丹上下审视了一番,他认识这个花体是山丹丹花,但却不知怎样与山丹丹交流,只能对伯阳说:“唉,老朽今日是开了眼了啊,想不到一朵花也能像人一样行走!罢了罢了,我们还是赶紧救小凤吧!”
山丹丹原本对惊扰了姜老大有些惭愧,见他身体恢复,那种惭愧感立刻又消失了。
“下一步?”伯阳用念息联结元识和山丹丹。元识没有应答,显然是懒得处理这个事。山丹丹既然已经介入,而且它对伯阳谈不上喜欢或者反感,只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尤其是让它感觉到骄傲、美妙、快乐的事,或者是无厘头、奇怪、好玩的事。元识对形体显域美妙的事物自然也是愿意享受的,但山丹丹认为好玩的这些事情,它一直持鄙视的态度,它认为必须是自己认为的那种伟大的、高层面的好玩才值得去折腾一番。
“手,后生,放额头!”山丹丹继续自己的得意。伯阳此时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对这些奇怪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能按照山丹丹的指挥来操作,于是把手放到姜小凤额头。
姜小凤的额头冰凉,伯阳手掌触到她额头的瞬间,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响,整个生命意识突然跌入一种极其奇特的状态:周围的空间巨大、明亮而不知边界,无数个气泡一样的、无法用语言表述的小单元紧紧挨挤在一起,每个气泡颜色各异,内部有缓缓流动的各色光芒。他找不到自己的身体在哪里,但感觉自己仿佛充斥了这个空间的任何一处,每一个气泡、每一道光芒都是他自己。
“这就是你曾经念叨过的忘我状态了,实际上就是把你的本体念息释放到你所能达到的整个能量空间,不再局限于你自身的形体,怎么样,好玩吗?”一个声音在这个空间的每一处震荡回响,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但是伯阳却十分肯定那是山丹丹的声音,显然是山丹丹把他带入了这种自身无法进入的能量状态。
“注意了,有没有发现能量团之间的联结线?“山丹丹问道。伯阳闻言仔细体味了一下这个能量空间,那一个个气泡自然就是能量团了,每个能量团之间的确有无数道若隐若现的紫色丝线联结到一起,而且几乎任何两个能量团之间都有无数道紫色联结线,他能感觉到似乎无数个自己正是通过这些联结线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无边的自己,而自己又像没有任何依附的漂浮物,虚无缥缈地存在于整个能量空间。
“找到联结线了!“伯阳试图用声音回应山丹丹,但马上后悔了:整个空间无处不是他的声音,震撼到无法形容的地步。
“没有时间让你学习更多了,赶紧再寻找下,有个拖着黑色暗影的能量团,还有一个发出淡黄色光亮的能量团。“山丹丹突然有些焦急了。
由于本体意识在能量团中的通达贯穿,伯阳很快发现了山丹丹所说的两个能量团,回应道:“找到了,然后呢?“
“将你的念息集中在这两个能量团的联结线上,然后想象这些线全部断掉!快!“山丹丹焦急加倍,伯阳赶忙照他说的操作。当他集中思想,努力想象那两个能量团之间的联结线全部断掉时,突然一阵痛感从四面八方传递过来,然后“轰”地一声巨响,伯阳的意识一片空白。
“后生,后生!醒醒,醒醒!”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呼唤,伯阳缓缓抬了抬眼皮,模糊看到姜老大正焦急地望着他。嗓子干涸,浑身酸麻,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
“喂他一些水就好了!”伯阳听到了山丹丹的声音,这次感觉非常熟悉。
姜老大按照山丹丹说法,给伯阳喂了一些水。过了许久,伯阳终于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衣衫很大部分已然焦灼,还散发着糊味儿,但是身上软软的,没有力气起身。
“小凤怎么样?”伯阳能说话后,居然还是惦念着姜小凤。
“多亏你们了啊,小凤这孩子已经清醒了,但是身体还是虚弱,在那边休息呢!“姜老大笑着答道,显然”你们“是包含着山丹丹。伯阳转头看向姜小凤原来躺着的地方,发现她已经坐起来,依然披头散发,但是前额散乱的发丝下一双秀丽的眼睛非常有神,闪动着明亮的光芒,正在奇怪地望着不远处的山丹丹。
“你已经把那位常仙小动物与小凤姑娘的念息联结线毁掉了,但是它的本体还在那边墙根,你看怎么处理吧,我就不管了。“山丹丹对伯阳说完,转身扭动着花躯,哼唱着一首不成调的小曲,径直走出了院落。身后,姜小凤呆呆望着它的背影。
东侧残破的院墙根脚,杂草摇动,一个长形的东西不断蠕动,似乎在挣脱一张无形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