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御史中丞,汜水谢直,弹劾户部郎中王銲,勾结江湖匪类,起兵谋反,论罪当诛!
是否抄家灭门,还请陛下看在王銲确实有提前投降的表现而定,臣,不敢妄言。”
果然,谢三郎开炮了。
第一炮,就瞄准了王銲。
这件事,没啥争议,王銲就算说自己糊涂,说自己是被邢縡等人忽悠的,但是“统领兵将、刀枪上路”,乃是不争的事实,而这八个字,恰恰就是大唐律法之中,对“谋反罪”最直接的认定。
更何况,王銲在刚才的言语之中,也已经对“谋反”的事实供认不讳。
说实话,王銲谋反,其实从“造反队伍”被平叛之后,已经就能够认定得非常清楚了,要不是王鉷仗着自己“天子面前红人”的身份,又是在金殿上卖惨,又是在金殿上“将功折罪”地为王銲求情,对王銲的判罚早就应该定下来了。
现在,谢三郎开口正式弹劾,满朝文武都觉得理所应当。
至于王鉷,听了谢直的弹劾,也无言以对。
一来,谢三郎刚才一番连消带打,已经彻底打垮了他这个“天子面前红人”的根基,让他明白,没有了那“每年两千万贯”把他和天子捆绑在一起,他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王鉷了,再要横扒拉竖挡地拦着朝廷处置王銲,别人不说,李老三能不能给他这个面子?
二来,谢三郎在正式弹劾的时候,也留有余地,认定王銲“谋反”的同时,也强调了他“主动投降”的事实,把如何处理的主动权,让给了李老三。
意思很明白,谋反就是谋反,这个没说的,至于杀不杀王銲,除了王銲之外,对他九族如何处置,天子你说了算,我不管!
这样的处理方式,对一个国朝的御史中丞来说,已经是很客气的表现了。
王鉷听了之后,还能有啥不满意的,至少谢三郎在自家兄弟“谋反”一事上没有落井下石,天子如何处置,那就是命了,根本埋怨不到人家谢三郎的脑袋上,他还有啥可说的?
所以,王鉷听了谢三郎的正式弹劾之后,想张嘴,却有闭上了,终究没说话,算是认可了。
李老三端坐在龙椅之上,自然能够将金銮殿之上的情况一览无余,听了谢三郎的正式弹劾,又见王鉷没有跳出来再出啥幺蛾子,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冲着谢三郎点了点头,开口一句话,算是认可了他的这次正式弹劾。
“准奏!
着令三堂会审王銲谋反一案!
评定结果之后,金殿再论!”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自然有人出列领命。
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的三堂会审,不过是走一个法律程序而已,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基本还是得按照人家谢三郎刚才弹劾出来的调子来审理王銲,等把案件的种种细节弄清楚之后,上报天子,再金殿论罪即可。
说白了,这案子,人家谢三郎在金殿之上,三言两语的,已经审问的差不多了,就差补充点细节了,你不按照人家给定下来的基调来处理,又能怎么处理?
随后,谢三郎再次正冠抖袍。
“臣,御史中丞,汜水谢直,弹劾御史大夫、户部侍郎、京兆尹…王鉷!
知法犯法…盗卖长安武库之中的武备…以,资敌!
同时,对长安武库大火一案,客观上为江湖匪类提供了进出长安武库的机会…
论罪,当诛!
不过,考虑到事出有因,同时为江湖匪类提供进出长安武库机会也非本愿,故此,可酌情减免罪责…”
第二炮,打王鉷!
不过这一次,满朝文武就有点跟不上节奏了。
盗卖长安武库之中的武备,这个没问题,王鉷自己承认了。
客观上向江湖匪类提供了进出长安武库的机会,这个也没有问题,王鉷虽然不知情,但是他弟弟王銲在长安武库被炸之前,确实也授意过孙员外郎,继续与邢縡合作盗卖武备,确实给邢縡麾下匪类提供了渠道,这一点,王銲直言不讳,也能落到实处。
但是…
“谢中丞,您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盗卖武备,我王鉷认了。
被江湖匪类迷惑了我家兄弟,将火药送进长安武库之中,王某人也难辞其咎,我也认了。
但是,资敌二字,从何说起?”
王鉷有点急了。
他现在被谢三郎打断了根基,没有了“每年两千万贯”这道金光护体,一切罪责都要亲自领受了,哪里敢让谢三郎随便给他添加罪名?说不定哪一条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由不得王鉷不据理力争。
况且,资敌这个罪名,也太大了。
什么是重罪,犯了大事。
什么是大事,军国之事,就是大事。
资敌,仅此于“叛国”,那是在“十恶不赦”之中排名第二的重罪!
一旦“资敌”的这个罪名,真的给王鉷扣到脑袋上,他的下场甚至比王銲还要严重!
王鉷都快哭了。
盗卖长安武库之中的武备,不过也就是个“经济犯罪”而已。
在大唐的律法体系之中,想要给“经济犯罪”量刑,必须要确定“经济犯罪”之中“谋利”的数额,其中还有区分,什么“为公谋利”乃是“公罪”,“为私谋利”乃是“私罪”,具体的处罚并不一样…
具体量刑暂且不说,只说确定数额这一项工作,就让王鉷有了逃出生天的途径——长安武库都烧成灰了,谁能知道王鉷到底从武库之中盗卖了多少武备?那还不是王鉷说多少是多少?
确定了数额以后,即便王鉷现在算不得“天子面前的红人”了,但是在朝堂上厮混了这么多年,好歹都得有点香火情留下来吧,这些香火情在直面天子,直面谢三郎的时候并不好用,但是在具体定罪的时候,恐怕就能起到决定生死的作用了…
至少,王鉷相信,大唐首相李林甫,至少也会援手一二,纵然不能让自己完全免罪,至少也能保下自己一条性命,甚至要是运作的好,可能只会贬官边远州县,他王鉷未尝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至于“客观上为匪类提供了进入长安武库的机会”,不过就是个“失察”而已,说句不好听的,这件事也就是牵连进了“长安武库大火一案”,被人家谢三郎给死死盯住了,要不然的话,甚至都不会有人刻意把这个罪名落在王鉷的头上。
所以,王鉷即便和谢三郎在言语上的交锋大败亏输,但是对于他来说,所谓这两项“罪名”,他根本就没当回事,真正让他糟心的,确实没办法继续通过“每年两千万贯”和天子“捆绑”在一起,彻底失去了天子的“信重”…
但是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谢三郎的这次正式弹劾,怎么还给他“添”了一项罪名!
资敌!
资什么敌!?
大唐的敌人,都在边疆之外,他王鉷就算是想“资敌”,总不能跑个上千里地,把武备卖给塞外的胡人吧?
要不是王鉷支楞着耳朵听着呢,说不定还让谢三郎给滑过去了…堂堂谢三郎,怎么还能这么干事儿!?
谢直仿佛早就知道王鉷有此一问,转过头,眼神冰冷得如同寒冰一般。
“王大夫,我来问你,你把武备从长安武库之中偷盗出来,是如何发卖的?”
王鉷一愣。
他盗卖武备虽然时间不短了,但是还真没关注过这个问题,他的注意力全然在如何凑齐那“两千万贯”上,说白了,武备这东西只要是能卖出去就行,至于卖给谁,他不管,王鉷只要钱。
再者说,盗卖武备这件事,本就是两家合作的“买卖”,王鉷负责提供“便利”,具体操作,如何盗取,如何运输,如何发卖,都是由另外一家负责,作为合作者,当然理应知道人家到最后把东西卖给了谁,但是如果非要说不知道的话,恐怕也是…正常吧?
王鉷还真不知道谢三郎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有心多说几句,但是一抬眼,正好看到谢三郎那冰冷的目光,顿时心中一凛,不敢多言,直接说道:
“如何发卖,全是由邢縡负责,具体情况,王某不得而知…”
谢直闻言,顿时一声冷哼。
“经监察御史查证,炸毁长安武库的何二以及其他黑衣人,明面上的掩饰身份乃是十二卫,实际里确实弥勒教的信徒。
如今看来,何二等人能够把火药运送进长安武库,就是因为邢縡借用了你们合作出来的这条盗卖武备的线路,何二往武库之中运火药,邢縡往外运刀枪…
谢某回京半月有余,派人在长安市面上寻找了足足半个月,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件从长安武库流传出来的武备…
王大夫,你也是明白人,谢某还有一问,你说,邢縡连续五年从长安武库之中盗卖武备,这些刀枪剑戟,他都卖给谁了?”
王鉷一听,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是说,邢縡把这些武备,都…都卖给了弥勒教?”
谢直瞥了他一眼,眼神之中满是厌恶。
“什么叫卖给了弥勒教?
刚才说什么没听见吗?何二就是弥勒教信徒,他同样是邢縡的手下…你说,邢縡是什么身份!?
还把武备卖给弥勒教?
人家就是替弥勒教来你王鉷王大夫这边采买的!
你王大夫还大气,直接给人家打了个八折!”
王鉷彻底傻了。
大唐立国百年,自然有敌人。
国外的就不用多说了,塞外胡人,西北回纥,西南南诏,东北高丽…
国内的敌人,首当其冲,就是弥勒教!
别看他仅仅是一个隐藏在民间的教派组织,但是和“卯金刀”的谶言结合到一起之后,不知道给大唐带来了多少麻烦,别人不说,就说人家谢三郎,长安刘志诚、洛阳刘普会,不都是弥勒教造反,被你人家谢三郎给平灭的叛乱吗?
一个长期“以造反为己任”的教派,不是敌人还能是什么?
甚至…
如果邢縡果真是弥勒教中人,那么他几年如一日地“忽悠”王銲造反,那就是“理所当然”了…
一想到这里,王鉷的冷汗都下来了。
王銲谋反,朝野共识,那就是一场闹剧,这才有“从轻发落”的可能。
但是,如果这场叛乱和弥勒教牵连到了一起,谁还敢拿这场“叛乱”当做闹剧!?
再加上他自己,盗卖武备本就是不该,再卖给了弥勒教…顺手还打了个八折…
一念至此,王鉷竟然双腿一软,跪坐在金殿之上,一时之间,竟然口不能言!
满朝文武也被这突然间的变故吓了一跳,谁能想到这些事情里面还有弥勒教的存在,如果邢縡该人真的是弥勒教的教徒,那王鉷和他“合作”盗卖武备,果然就是资敌!
此时,不但王鉷大惊失色,满朝文武都相顾骇然,就连“聪明人”杨国忠也不断冒冷汗!
他倒不是因为听到弥勒教而心生犹疑,而是…吓得!
让谁吓得!?
还能是谁?
必须是谢三郎啊!
刚才谢三郎正式弹劾王氏兄弟的时候,杨国忠还暗自着急来着。
不说谢三郎办案的时候六亲不认吗?怎么到了王氏兄弟这边,反而开始给他们哥俩留活路了?不管是弹劾王銲,还是弹劾王鉷,竟然在正式弹劾之中还给他们留下了活路,最后还把最终的决定权留给了天子,就以王鉷这些年和天子只见的香火情,天子有如何忍心直接下令处斩?
原来“埋伏”打在这儿!
弥勒教!
杨国忠已经彻底明白了谢三郎的套路。
利用“兄弟情深”,将案情弄明白…
费劲巴拉地和王鉷言语交锋,不惜让淮南每年补足“那两千万贯”,彻底解除王鉷和天子之间的捆绑…
最后正是弹劾的时候,才图穷匕见…
弥勒教!
这是杀手锏啊!
不管王氏兄弟因为什么原因,和弥勒教牵连到一起,客观上为弥勒教提供了便利,别说谢三郎仅仅在正式弹劾的时候为他们说了两句好话,就是谢三郎表明要死保王氏兄弟的意思,李老三能干吗!?
什么两千万贯,什么香火情缘,哪里比得上龙椅的安稳!?
还什么把主动权交给了天子,这就是憋着让天子亲自处斩王氏兄弟呢!
杨国忠想明白这一切,那叫一个冷汗直流!
环环相扣,杀人于无形!
这就是传说中的汜水谢三郎吗!?
还没等他感慨完,李老三就在龙椅之上开口了。
“准奏!
三法司三堂会审!
审问结果之后,金殿再论!”
这是对谢三郎弹劾王鉷的回应。
言语上,与回应谢三郎弹劾王銲的一样。
但是。
语气上,却再也没有了“走流程”的漫不经心,而变成了咬牙切齿、冰冷异常!
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让杨国忠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谢三郎却丝毫不受影响,在金銮殿之上,第三次正冠抖袍。
“臣,御史中丞,汜水谢直…请斩,李林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