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縡!
这个名字,从高明的嘴里说出来,王鉷的脸色就变了。
为啥?
他认识邢縡啊,前两天不是还帮着邢縡办事来着吗?能一点了解都没有吗?
说实话,王鉷知道邢縡和王銲乃是至交,但是王鉷挺不乐意自家兄弟天天跟邢縡泡在一起。
在他看来,邢縡接近王銲,绝对是别有用心之举,恨不得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自家兄弟爱棋成痴,怎么就那么巧,你邢縡就是长安城有名的高手,以前我们王家兄弟声名不显的时候,怎么也没看着你主动上门找王銲下棋,结果我王鉷成了天子面前的红人之后,你邢縡这个“长安城中有数的高手”就能找到王銲下棋?不光下棋,一来二去的,还成了无话不说的至交好友?要说这里面没事,王鉷是真不信。
不过呢,王鉷虽然不待见邢縡,却也没有拦着王銲和他交往。
为啥?
因为他王氏兄弟,已经到了这个位置了,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只要他王鉷依旧是天子面前的红人,这种事儿,这种人,就少不了,今天如果把邢縡从王銲身边赶走,明天就有张縡、刘縡出现在王銲的身边,真到了那时候,他们还不见得比邢縡更好呢,最起码,邢縡不是还能陪着王銲下棋呢不是?
但是,得说明白了,不拦着归不拦着,王鉷也得派人了解一下邢縡,俗称,摸摸底,总不能让自家兄弟跟一个没名堂的人,做至交好友吧?
这一摸,吓一跳。
王鉷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长安城中围棋界有数的高手”,不单单在东市经营着一家商行,还能在长安城地下世界里面呼风唤雨!
欸,这个就有意思了。
王鉷乃是天子面前的红人,这才有他王氏兄弟现如今的风光,说白了,他就是李老三的一个“搂钱的耙子”,除了替李老三“搂钱”之外,还真在别的领域没有什么势力,现在,邢縡出现在他的面前,让王鉷大为心动,别的不说,就邢縡在地下世界之中混出来的这名声、这能力,在很多时候,都能给王鉷提供很多助力,最起码,能早一步接收到他想知道的消息,这一点,很重要,利用好了,很多时候都能快人一步。
事实上,王鉷自从知道了邢縡在长安城地下世界的势力之后,就对王銲和邢縡之间的相处放任自流,说实话,未尝没有日后借重邢縡“情报能力”的意思在里面。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一句话,王鉷,对邢縡的“情报能力”知之甚深。
现在,高明明确的说出来,这个消息,是由邢縡提供给他的,就容不得王鉷不相信了。
不仅仅是他,就连李林甫,听了邢縡的名字,脸色也变得不一样了。
人家李林甫,好歹也是大唐首相,不敢说对整个大唐发生的事情都了如指掌,最起码对长安城中的事情还得有个最基本的掌控吧,除了朝廷官员、士林宿老之外,对长安城的地下世界,怎么也得有点基本的了解,具体到“能够在长安城地下世界呼风唤雨”的邢縡,想必也听说过他的名声。
邢縡传递的消息,隐藏了三千斤火药的黑衣人,进入了安禄山的府邸!
这个消息,你说可信不可信吧?
不信?
万一是真的呢?如果那三千斤火药,真的和安禄山有关系…
不知道还好,左右有个推卸责任的办法…
但是现在能说不知道吗?人家高明,身穿獬豸袍、头戴獬豸冠,跑到长乐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口向御史台老大汇报情况,你李林甫就在长乐驿,甚至就在王鉷的身边,你说不知道?别人信不信,不重要,你猜,李老三得昏聩到什么程度,才能相信你李林甫这个“大唐首相”真的不知道!?
说白了,在眼下这种情况下,不信,也得信!
李林甫和王鉷两个人,脸色都变了,看在安禄山的眼睛里,给这胖子弄得一懵,什么情况这是!?邢縡是谁?为什么一提这个名字,李林甫和王鉷,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王爷…”
就在安禄山犯迷糊的时候,那白袍文士却又开口了,也许是他刚刚被高明一顿生怼有所收敛,也许是他通过高明的话,彻底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实在上不了台面,至少在长乐驿上不了台面,反正不管什么原因吧,这一次开口,没有带着指责的语气直接找上高明,却是直接来到了安禄山的身边,低声细语地为他介绍邢縡。
“王爷,那邢縡,明面上的身份乃是长安东市一家商铺的老板,暗地里,却是长安城地下世界的一方豪强,不但经营着一家赌坊,还专门买卖情报…
据传言,邢縡出手的情报,万无一失!这话虽然有夸大的成分在里面,不过却能知道,他买卖的情报,准确率极高…
最关键的,邢縡因棋与王大夫的兄弟王銲结缘,如今两人乃是至交好友…
王銲,信他!
看今日的情形,王大夫,应该也相信邢縡的情报能力。
至于李相公,应该也是听说过邢縡的名声,看这意思,应该也相信他…”
安禄山听了,这才恍然大悟,邢縡原来是个情报贩子啊,而且是在情报领域颇有建树的那种…而且因为他和王銲的关系,入了王鉷、李林甫的法眼,让这两位朝堂大佬,也知道他的存在,并且相信他的情报…
“要是这么说的话…”
安禄山看了李林甫和王鉷一眼,又深深地看了高明一眼,脸色难看地问身边的白袍文士,说是问他,声音却非常大,不但站在他面前的高明等人能够听清楚,就连站在外圈的满朝文武,都能听得明明白白。
“这个消息,是个长安城的情报贩子提供的?
也就是说,他们,因为一个情报贩子随口的一句话,怀疑我堂堂国朝东平郡王?
嘿,也不知道他们是怀疑我安某什么,怀疑我的东平王府藏污纳垢,还是怀疑我偷偷运送了三千斤火药进长安城?”
白袍文士一听,顿时心领神会,嘿嘿一笑,也把声量放开,大声说道:
“王爷,别说您奇怪,在下也奇怪着呢!
王爷乃是我大唐幽州、河东两镇节度使,又因功得封东平郡王,一来承皇恩浩荡,二来也是为我大唐镇守边疆,以此来保我大唐百姓安居乐业。
在下不敢说王爷于大唐有殊功,但是也是我国朝大名鼎鼎的东平郡王!
这样的身份,竟然因为一个情报贩子的随口之言,就要遭受不白之冤,实在让人齿冷!
就是不知道天子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如若天子得知,必定能够还王爷一个清白!”
说到这儿,白袍文士还特意看了高明一眼。
“除此之外,敢造谣中伤王爷之人,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人这一唱一和、指桑骂槐地骂街,在场的这些大唐精英哪有听不明白的?
李林甫嘿嘿一笑,没说话,这事儿不是他起的头,再说人家安禄山也没骂他,还用不着他这个大唐首相现在就出马。
王鉷倒是脸一黑。
高明是监察御史,是他这个御史台老大的手下,被安禄山和白袍文士这么指桑骂槐,他这个御史大夫的脸面上也不光彩啊,再说了,就这个事情本身,人家高明高御史不但没错,还是尽忠职守的典范,明知道事情涉及到安禄山,涉及到这个在天宝朝最得宠的一方大佬,人家也不畏艰险、不畏人言地上报了消息,说到底,不还是为了大唐朝廷的稳定吗,就算是消息来源有待商榷,却也是事出从权而已,又有多大的错处?
想到这里,刚要说话,却不料,被高明抢了先。
“死无葬身之地?
哈哈,好啊!
如果消息是假的,不用天子下令,我高明就亲手劈了邢縡,算是给东平王一个交代!”
高明同样声量巨大,让长乐驿正堂之中的满朝文武,听得一清二楚。
只见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随即眯起狭长的双眼,死死盯着安禄山和那白袍文士,一字一顿地问道:
“不过,消息如果是真的呢!?”
一句话问出来,全场寂静!
安禄山和白袍文士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消息要是真的…那还有啥可说的!?安禄山以双料节度使之身,暗中运送火药三千斤进入长安城,不是谋反,也是谋反!如果消息是真的,天子十二卫马上就要出动,包围东平王府,围剿所有人犯,说不定幽州、河东两个方镇都得大换血!
真到了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死无葬身之地!
高明一看安禄山和白袍文士的脸色都变了,忍不住嘿嘿一笑。
“怎么,不说话了?
消息就是消息,你认,它是消息,你不认,也是消息!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就敢跳出来口出狂言!?
如果行得正走得端,不过是区区一谣言,何惧之有?
又是打着天子的旗号,又是威胁什么死无葬身之地,你要干什么?
恼羞成怒不成!?
哈哈…我明白了,这是心里有鬼啊…”
高明还要往下说呢,王鉷不得不出言劝阻。
再说下去,那就是相互攻歼了,于事无补,你高明再有理,也不过是一个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当着满朝文武,直接攻歼国朝的东平郡王,嗯…还是有点不合适的…
不过,阻拦归阻拦,王鉷也是一阵暗爽,让你们俩一唱一和地指桑骂槐,真拿我们御史台当软柿子了!?看看,踢铁板上了吧?都不用我这个御史台的老大亲自出面,人家高明自己就把事情给接过去了,嗯…干得漂亮!
“高御史,莫要做意气之争,还是务实为尚…”
高明听了,没办法,只能给自己名义上的顶头上司一个面子,暂且放过安禄山两人,冲着王鉷一拱手。
“消息是有人在东平王府见到了黑衣人,请王大夫奏请天子,高某,要彻查东平王府!”
“这个…”即便王鉷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儿,也不敢轻易答应这事儿。
“行事,还是要谨慎些…”就连李林甫都不得不说话了。
至于安禄山,倒是没开口,脸色阴沉得厉害,冷冷地看着高明。
他身边有一名壮汉,更是冷哼一声,一只手紧紧抓紧了腰间横刀的刀柄,对高明怒目而视!
“这个,恐怕不妥吧…”
说话的,那是那个白衣文士。
“住口!”
高明怒了。
他早就看这个白衣文士不顺眼了,只不过刚才开口的时候,老有王鉷捣乱,这才没能好好地训斥他一番,即便是这样,高明也开口生生怼了他一通,原本以为这货能消停点,却没有想到,给他脸,他是真不要啊,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敢说话!
“你到底是何人,怎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扰朝堂公务!?”
一句断喝,振聋发聩。
高明在淮南军中摸爬滚打多年,也是过过刀头舔血的日子的,怒气勃发之后,一股气势,油然而生。
竟然吓了白袍文士一跳,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倒是安禄山身边的那名按刀壮汉,受到的影响不大,略略一滞之后,扬声说道:
“这是我父王麾下的智囊,姓严名庄,人称夫子,在幽州使府,被我父王征辟为掌书记,一切机密事,都可获闻,怎么就不能为我父王说句话了?”
高明听了,冷冷一笑。
“幽州使府掌书记,不是朝廷命官!
你们自己关上门来自己玩,他什么夫子,那是你们幽州使府的夫子,管不到朝廷公务的头上!
高某忝为国朝监察御史,想我御史台御史大夫汇报情况、请求彻查案件,乃是我御史台内部公务流转,轮不到一个什么幽州掌书记褒贬!
就算我御史台王大夫请旨彻查东平王府,也是天子与朝堂文武商榷之后的决定,更轮不到一个幽州掌书记臧否!
再敢胡言乱语,说不得别的,高某这个监察御史,要头顶獬豸冠,身着獬豸袍,上金殿,弹劾东平王御下不严,放纵手下属官干扰朝堂公务!”
这番话,义正辞严,说得安禄山一方哑口无言。
这也是正常。
别看安禄山乃是天子面前的红人,又是东平郡王又是双料节度使的,但是,节度使这种官职吧,在大唐,有个专用的名讳,使职,跟观察使、防御使一样,都是临时性的差遣,说白了,就是个临时职务,他下面的属官,严格按照朝堂的典章制度来说,根本就没有那个职数,之所以允许节度使开府建衙、自行招募属官呢,就是朝廷也知道,临时任务,节度使一个人忙不过来,允许他找点人帮忙,等临时性任务完成了,这帮人该叙功就叙功,不该叙功,就该干啥干啥去。
当然,大唐后期节度使已经成了一方诸侯,麾下属官多带有朝廷给出来的职事官,那是后话了,至少在天宝朝,在幽州节度使府,还没有。
具体到严庄这个幽州节度使府的掌书记呢,说白了,就是安禄山自己弄的一个“帮忙的人”,这种身份,在幽州使府,自然承认,但是除了幽州使府,要是有人不认,他们还真没招!
高明见安禄山一方人马都闭口不言了,这才冷哼一声,转向了王鉷。
“大夫,高某请大夫以国事为重,请旨彻查东平王府!”
“咝…”
王鉷倒抽一口凉气,直牙疼,琢磨了半天,也没有啥好办法,最后不得不转向李林甫。
李林甫也脑壳疼啊,安禄山出征在即,结果请旨彻查人家府邸,这不是让人家上前线,然后被后捅刀子吗?
这事哪里有这么办的?
不过,不办还真不行,三千斤火药啊,真要是炸了,那就不是脸面上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了。
最后,李林甫也没招,直接甩锅。
“请天子定夺!”
一句话出口,整个长乐驿正堂,就没有一个满意的。
满朝文武不满意。
李林甫你还行不行,堂堂大唐首相,甩锅玩!?三千斤火药,这是多严重的事情了,人家高明高御史好不容易查找到线索,要查一查安禄山的府邸,你都不敢应承!?大唐首相的担当呢!?
安禄山一方不满意。
出征在即,被人当面捅了一刀,搁谁谁能高兴!?
尤其安禄山,满朝文武长乐驿相送,本来是人生高光时刻,结果被高明这么一闹腾,还高光个屁!?什么脸面?这不等于被人家把脸面揭了下来,甩到地上一顿摩擦吗!?
一想到这个,安禄山一甩手,转身就走。
都这么丢人了,还不走,难道还觉得丢人不够吗?
却没想到!?
高明也不满意。
虽然他来长乐驿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了,但是他还不满足。
只听得高明开口。
“多谢李相成全!
不过…
东平王且慢,你还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