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便是御史台侍御史梁升卿。
他出现在临都驿,就是代表御史台来给谢直送行的。
送行?
干啥去?
三天前天子下旨。
着御史台监察御史、汜水谢直,出洛返京,一路检点行宫,督促各地相关衙门准备接驾事宜。并检点西京长安宫城维护情况,以及一切与天子返京有关的相关事宜。
说白了,就是李老三要返回西京长安了,派个人回去打个前站。把路上的情况安排安排,再看看长安宫城里边儿的情况,给这一路上所有人都提个醒,别让天子这一路上,住的不舒服,吃的不舒服,走的不舒服…
这件事儿呢,在三天前那次常参朝会已经说过了。
当时是李林甫奏请天子返京,张九龄提出来的找人打个前站。
李老三当时就同意了,并且下令政事堂挑选干练官员专门负责此事…
只不过后来因为安禄山的三堂会审给耽误了,就没有定下来具体的人选。
结果,三天前,就在常参朝会刚刚结束的时候,李老三直接越过了政事堂,给御史台下令旨意——谢直,你去!
明眼人一看,都知道了,这是李老三急眼了!
你谢直不是能耐吗?敢带着满朝文武,在金銮殿上“请斩安禄山”,逼得堂堂天子拂袖而走,行嘞,你也别在洛阳城里面折腾了,赶紧滚蛋,滚得越远越好!正好长安那边需要人去做事,你别看别人,就你去!我也能落下两个月的清净!
旨意一出,大家都知道,汜水谢三郎,这是硬生生地被李老三给轰回长安了!
不过呢,仅就明面上而言,谢直是得了天子亲令、出洛办事去了!
既然如此,人家还是堂堂的监察御史,他要出洛返京,又是领了天子亲拟的旨意,御史台作为谢直自身所在的衙门口,于情于理,都要派人来送行的。
事实上,御史台老大李尚隐是想亲自来送行的,只不过今天乃是八月十三,又是常参朝会,御史大夫就算是堂堂的朝廷大佬,也没有扔下天子去给属下送行的道理啊,所以,这才委派了御史台侍御史梁升卿出面,亲自到临都驿来给谢直送行。
梁升卿看着谢直一刀鞘打倒了小宦官,不由得满脸苦涩,劝他谢直又不听,只能继续交代临行前李尚隐交代给他的话。
要不说人家李尚隐真的对谢直不错呢,即便不能亲自来给谢直送行,还得通过梁升卿的嘴,给谢直宽心烦。
李尚隐让梁升卿告诉谢直:
别以为你现在被天子排挤了,招了天子心烦了,把你轰出洛阳城,好像卖苦力一样,去给天子返京打前站…
这不是惩罚,反而是恩赐!
为啥这么说?
人家李尚隐就问了,你自己说,在金銮殿上,带着满朝文武“请斩安禄山”,逼得堂堂天子拂袖而走。
这种事情,做出来…这是什么!?
这是威逼天子!
回头看看历史,恐怕只有曹操、王莽这样的人物才能这么做事!
别说人家李老三乃是堂堂的开元天子,就算是一般的皇帝,但凡有点脾气,一定得想辙弄死你谢三郎!
现在只不过让你辛苦两个月的时间,走一趟长安城而已,你就偷着乐去吧!
再说了,从这个工作本身,也是一种信重!
替天子回京打前站,安排天子一路返京的衣食住行,还得到长安宫城去好好看看,帮着天子检查一下子长安宫城这三年的维护修缮情况…
就说这些活计儿,按照李尚隐的原话——“非天子近臣不可为”!
能够把这些工作交代给你谢三郎,这是天子拿你当做近臣来看待了!
你就想吧,这不就是一家人闹了别扭,长辈说了,你快给我滚,去把地下室给我收拾出来,要不然的你小子等着!
这种事,放到天子和朝臣之间,是惩罚吗!?完全是一种信重的表现啊!说句不好听的,在大唐,谁还不想当天子的“近臣”?就算这两个月的时间里面要辛苦一些,当时能够换来天子的信任,还绝对值了!
李尚隐让梁升卿告诉谢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现在洛阳城中的这些官员,只要是明白人,谁不羡慕谢三郎?给天子一顿生怼,结果虽然落下了点“埋怨”,不得不以监察御史的“清贵”,去操持天子一路之上的衣食住行…但是,这不是正在从侧面说明人家谢三郎“简在帝心”吗?
多少朝廷官员恨不得以身代之!
谢直听到这里,不由得默默点头,他又不是不明白事儿的人,自然知道李老三生气归生气,还真没有如何处置他…真心话,还真得感谢感谢人家李老三…
梁升卿一见谢直点头,知道这孩子也是个明白事的人,自然听得懂李尚隐话里面的意思——不要心存怨望,天子李老三对你谢三郎不错!
那还等啥呢!?
趁热打铁啊!
梁升卿这次前来送别谢直,不但受了李尚隐的嘱托,还受了张九龄的嘱托呢。
张九龄也让梁升卿给谢直带话了——
好好办差!
天子说了,死罪饶过,活罪不免!什么是活罪?就是这一趟让你尽心竭力地安排好天子这一趟的衣食住行!
道理其实非常简单。
无论如何,这一趟返京,也是天子亲自下旨罚你,说是亲近也是亲近,说是考验也算是考验——你本来就是得罪了天子才给你派了这么个活儿,你要是不好好干的话,天子怎么想!?
哎呀,这是有怨气啊,有情绪没关系,你别耽误事啊,结果你还安排不好衣食住行?这是啥意思?!
一旦李老三这么想的话,天子还能继续亲近你吗?
所以,一定要好好地把这个差事干好了!
谢直再次点头,这个不用多说,不管干啥工作,都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里面去,即便不愿意干,你说多主动,那自然谈不到,但是总不至于耽误事儿就是了…
梁升卿见谢直再次点头,心中突然一动,随即又说道:
“说到这里的话,我就多说一句话…
三郎你此次出洛返京,不仅仅是你谢三郎带队的御史台人马,还有宫中人和金吾卫…
金吾卫自然不用多说了,关键就是这些宫中之人,他们能够被天子派出来跟你一起去长安,想必也多是天子亲近之人。
你如果对他们过于苛刻的话,日后从长安回到洛阳,他们进了宫城见到了天子,恐怕…”
话没说完,意思到了。
你要是管得太严了,这帮子宦官肯定怀恨在心,等他们回到了天子身边,少不得要说你坏话…别你这一趟长安走下来,吃苦受累不说,还得落下一身的埋怨。
说到这里,谢直却摇头了。
“谢某对所有宫人都没有任何偏见,但是看不得他们出门在外,打着天子的旗号欺压良善!
谢某本就是监察御史,平日里见到这类事情,都要上本弹劾!
如今带队回京,怎么放纵他们肆意妄为!?
如此作为,如何对得起谢某头上的獬豸冠、身上的獬豸袍!”
梁升卿听了,无言以对。
论到官场的发展,梁升卿这个说法,肯定是没问题的,甚至那些羡慕谢直如今这个差事的各路官员,估计要是和谢三郎异地相处的话,必然是如此选择。
但是,人家谢三郎不想和光同尘!
他的这种选择,要对得起头上的獬豸冠、身上的谢直袍!
不愧是名字与法兽獬豸谐音的监察御史!
梁升卿也是御史台的侍御史,也要头戴獬豸冠,身穿獬豸袍!
又如何能够继续劝谢直?
想到这里,梁升卿一声叹息,不在劝解了。
他没话了,谢直可有话说。
端起酒杯,向在座的三人说道:
“感谢三位亲自前来送行,一杯水酒聊表谢意!”
等会,三位?
除了梁升卿,还有两位,是谁?
一位,是吏部本司郎中孙逖。
另一位,是大理寺评事辛二郎。
孙逖暂且不说,因为谢直蒙师王昌龄的关系,真正算是谢直这一边的自己人,至于大理寺的这位辛评事,可就有点意思了…
就连辛二郎自己也有点懵,他确实是想和人家谢三郎搞好关系的,要不然的话,也不能在白马寺初次见面之后,把安禄山带回了大理寺安置之后,又快马出城,专门跑到积润驿的儒家客舍去找谢直喝酒…但是,他断然也没有想到,就因为这么一顿酒,就能给堂堂的汜水谢三郎喝出感情来?他怎么那么不信呢?
尤其是这一回,他自忖身份不算高,就没有上赶着过来给谢三郎送行…结果,人家谢直昨天特意安排了家人去了他家,特意邀请他第二天到临都驿喝上一顿。
辛二郎一想,不来白不来啊,喝酒不喝酒的倒是在其次,主要是能够通过这样的机会跟谢三郎多多接触,非常有利于维护双方的关系,至于他自己的时间…没有也得有啊!八月十三是常参朝会,他一个小小的正八品下的大理寺评事又不用上殿,那还不是随便在大理寺请个假就走了…这还说啥?走着!
结果,到了临都驿,辛二郎就知道来着了!
梁升卿,侍御史,虽然人家是御史台系统的中层官员,管不着他这个小小的大理寺评事,但是人家和大唐首相交情莫逆,据说天天都在张相的府上待着,跟这样的人打好关系,以后的好处简直数之不尽。
孙逖,吏部本司郎中,专门管官员调任、选官的!这样的官员,放到后世,那就是国家级的组织部长,其重要性还用多说吗?只要是宦海浮沉的人,谁不想认识他,并且跟人家处好了关系!?
事实上,不提谢三郎,单单是梁升卿和孙逖,那都是辛二郎想要接触都接触的关键人物,今天竟然借了谢三郎的这顿送行酒认识了,辛二郎简直欣喜若狂!
不过,他也在官场之上摸爬滚打多年了,自然知道,越是这种时候,你越得找好了方向,要不然的话,即便认识了这两位,也难以转化成实际的好处!
那么,这顿酒的方向在哪里?
梁升卿吗?
他的官职最高,日常接触的,都是朝堂大佬,以他为方向,说不定能够借助他的关系能够接触到这些朝堂大佬,为日后的官途铺平道路…
孙逖吗?
人家现在正管着调任、选官的事情呢,以他为方向的话,别的不说,起码在下一次选官的时候,直接就能把这份关系利用上…
这两个方向对吗?
也对,也不对!
如果辛二郎真的以孙逖或者梁升卿为方向的话,不管他以谁为方向,就算能够借到什么便利,却也就是一回的事情…
为啥?
因为他们就算是把这种便利给出来,也就是看在眼前的这一场送行酒之上,说白了,这是给人家谢直的面子,既然谢直张罗着喝了一顿送行酒,你也在,那就是说明你和谢三郎的关系不错,既然这样,你又求到我的门上了,就给人家谢三郎一个面子,顺手帮你一把,但是,再有下回的话,那可就不好说了…
说白了,还是看在了谢三郎的面子之上。
所以,这一顿送行酒,这一个机会,对于辛二郎来说,真正的方向,只有一个!
谢三郎!
只有真正跟谢三郎把关系处好了,才能真正地借助到梁升卿、孙逖的关系!
所以,辛二郎听了谢直端酒、敬酒,在第一时间就响应了,赶紧也跟着端起酒杯。
却不想,谢直端杯在手,却没有着急喝酒,反而说道:
“这一杯酒,一共有两层意思。
一来,是感谢三位在百忙之中,亲自来临都驿为谢某送行。
二来,也是三郎如今有点难处,还需要三位相助…”
辛二郎一听,顿时就是一激灵,手上的美酒差点撒了!
把握机会,除了找准方向,还得有具体的作为啊。
什么作为最好?
一个劲地对着谢直说好话吗?哪里比得过帮着谢三郎做事情!
尤其这件事情,还需要和梁升卿、孙逖一起来做,岂不是更给他创造了更多接触人家的机会!
想到这里,辛二郎真的激动了。
“三郎,什么事?但请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