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过之后,张九龄和谢直竟然同时收声,一老一少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一言不发,眼神之中全是期盼,却都紧紧抿着嘴唇,生怕自己出声一般,久而久之,竟然连呼吸之声都降低了下来。
张府二管家今天算真是开了眼了。
坊门驰马,破门打人,竟然堂而皇之地被请进了老爷的书房,成了大唐首相家里的座上宾…
冲着大唐首相一顿暴喷,自家老爷非但不恼,反而让人给他上了水,就这,人家还嫌弃白开水没味,随口就又要了一杯…
第二杯刚端来,自家老爷就让给换茶水,还指明了是三郎茶,那可是自家老爷忙碌一天政务之后,在书房小歇片刻才舍得拿出来的茶叶,好不好的,放一边,数量太少,据说是从尚书省右丞严挺之家里生抢来的,自家老爷视若珍宝,从不示人,更不用说拿出来待客了,今天,这是头一位…
本来以为这样就够厉害的,结果,还不行,两个人喝过茶水之后,竟然一言不发,就这么相互看着…
张二管家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两个人好像早就话到了嘴边,眼前就要喷涌而出,就是不说,就这么活生生地憋着,就跟两小孩在一起比谁更能憋气一样,一个个都憋得眼红脖子粗了,就是不说话。
张二管家越看越是害怕,下意识地觉得口干舌燥,咽了一口口水,更难受了,咧嗓子。
不是,这是什么情况,这俩人练什么功夫呢这是?
谢三郎倒是还好说,年轻气壮的,没事,可自家老爷年岁可是不小了,可别憋坏了。
他却哪里知道,张九龄和谢三郎,这一老一少的,正较劲呢!
较什么劲呢!?
气势!
你别看书房里面,正经能说话的,就张九龄和谢直两个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局势,却非常复杂。
谢直有求于张九龄,杀安禄山,至少要保证在审判安禄山的这件事情上,站稳了一个公正的立场。
张九龄也有求于谢直,他希望谢直亲自出面来帮着大唐推行盐法改革,好解决朝廷如今日渐拮据的经济状况。
这就麻烦了。
如果仅仅一方求另一方有事,那就没有啥气势可说了,肯定是求人的气短,被求的势涨。
但是,如果你要求我,我也要求你…
这种情况,虽然不多见,但是也有,一般情况下,都会用一种双方都能够接受的方式进行,这种方式,就是——
交易!
不过,既然是交易,就是双方相互妥协相互商量的一个过程了,这种时候,就要谈谈妥协的条件了…
既然如此,那么气势就很重要了!
多了也不说了,就一句话,谁先开口谁就势弱!
所以,就造成了张二管家眼前的这一幕,大眼瞪小眼!
半晌之后,张家二管家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他也真不知道张九龄和谢三郎这一套弯弯绕,他就知道,自家老爷再憋下去,恐怕真的要憋出毛病来了,你没看见张九龄眼珠子都红了吗?
所以,张二管家就试探地,小声地,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
“老爷,您没事吧…”
一句话,让张九龄瞬间破功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看了二管家一眼,摇摇头,又看看谢直,只见他也开始喘粗气,不由得一声苦笑。
“非战之过啊…”
谢直给自己憋得也不善,差点就憋得犯了白眼,正呼哈呼哈地喘呢,听了这话能干嘛!?费了这么大劲,就为了从气势上压倒张九龄,怎么让他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滑过去?
“张相,您可别来这套啊…
就算没有二管家给您破功,我看您也坚持不住了吧?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
我记得您今年是五十八还是五十九来着?
您出身岭南大族,一辈子不说顺风顺水吧,也绝对没有吃过什么苦,说一句养尊处优,不为过吧?
您给我怎么比身体!?
别的不说,三郎今年仅二十一岁,从小就跟着我家祖父打熬身体,可没有您的那份尊贵…
比别的,三郎自愧不如,但是比身体?嘿嘿…”
谢直这一大套夹枪带棒的,尽显气势完足的优势。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他刚开始说的时候,还略略带一些气喘,等到说完了,嘿嘿的时候,气息竟然已经恢复了正常。
反观张九龄,毕竟是岁数大了,到了现在,还没喘匀实呢。
要不说人家张九龄张相风度翩然呢,起码在认赌服输这方面,没毛病。
尤其张九龄看到谢三郎已经没事了,就跟刚才跟他大眼瞪小眼的不是他一样,张九龄苦笑着摇摇头,不服老是真不行了。
谢直见状,也不以为甚,看了旁边目瞪口呆的张家二管家,哈哈一笑。
“愣着干啥?再去给我续点茶水去?”
张二管家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让自己老爷大败亏输了,没法对自己发火,就迁怒到了谢直的头上,什么声名显赫的汜水谢三郎,瞪他!
谢直一看,哈哈一笑,随即笑容一收,回瞪。
“看什么看!?续水去!”
张九龄正喘气呢,听了这话,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狠狠瞪了谢直一眼,好你个谢三郎,说你个小人得志,也不算是骂你吧?要不是我家的这个二管家帮忙,你能赢得这么轻松吗?
后来转念一想,也不对,人家刚才那种局势下都能张嘴要茶水,这回更不得了了,直接在气势上压倒了自己,使唤起来自家的二管家,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
想到这里,张九龄差点气得笑了,无奈地摇摇头,人家都说汜水谢三郎睚眦必报,以前没感觉,现在一看,嗯,是不是睚眦必报,倒是不知道,不过这心思,可真不大…
冲着二管家摆了摆手,算了,给他吧,省得人家汜水谢三郎出门给咱们散去,一句“张相太抠,连口水都不给”,这话好说,可不好听啊。
张府二管家一见自家老爷发话了,不由得冷哼一声,出门倒水去了。
片刻之后,谢直端着一杯绿茶,笑嘻嘻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喝得那叫一个有滋有味,没办法,气势到了,就是得有这个架子,即便别人看着不近人情,也得这样,要不然的话,一会谈判交易,怎么能占据主动?
这么长时间过后,张九龄终于喘匀了气息,一见谢直这个老神在在的样子,也是无奈,但是刚才毕竟“输了”,没办法,主动开口吧。
不过,人家毕竟是大唐首相,一天天的不知道能见到多少大唐的青年才俊和千年老狐狸,怎么着也有点特有的手段啊,要不然还怎么坐镇政事堂,今天,面对谢直,也是如此。
你不说话,好,我先来!
“三郎,你刚才所说盐法之事…”
谢直听了就是一愣,抬眼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张九龄一番,没想到你堂堂大唐首相,浓眉大眼的张九龄,竟然也学会这套了?你可真行,咱们刚才折腾那一幕,是说的盐法吗?要是说盐法的话,我刚才费那个劲干啥?
谢直也干脆,都没搭理张九龄,水杯往前一伸,恨不得捅到张府二管家眼前了。
“续水!”
张府二管家:“…”要不是我家老爷在这,我给你轰出去你信吗!?
谢直一瞪眼,不信。
张九龄一看,得,谢直都不搭理这茬子,算了,小花招还真不管用。
“行了,张全,去续水去…
三郎,你想说安禄山的事情,可以,但是说之前,关于盐法,你得个老夫交给底,没有准话,就让让我堂堂大唐首相为你所用,就算是天子都不会如此行事!”
谢直一看,行,你认就行,这话是你说的,我为大唐推动盐法,你就帮我收拾安禄山,好,那我就给你交给底。
“张相,推行盐法,对朝堂官员来说,乃是难事,但是对三郎来说,不过掌上观纹、十指捏螺一般,易事耳!”
张九龄一听就激动了,他为啥这么惯着谢三郎,还不是因为盐法,也是大唐户部如今这些官员废物,一个个都在琢磨自己如果参与盐法的话,能够从其中捞出多少好处来,真正实心做事的,根本就没有几个,谢直提出盐法都多长时间了,他们照着谢直以前那篇策论反复推断多少回了,就是没有个结果,要不是因为这种情况,张九龄也不能这么让着谢三郎。
现在,听了谢三郎亲口说他真的要帮着朝廷推动盐法改革,张九龄那叫一个激动啊,不过,他还是问道:
“定价?”
“还是三十文!”
谢直说得斩钉截铁,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张九龄听了,面露难色,他虽然对户部官员大为不满,认为他们的工作能力实在是有点商榷,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没能拿出来一个切实可行的推行方案来,但是公正地说,户部的这些官员,还是做了一部分工作的,别的不说,他们向政事堂提供了大唐财政缺口的精确数据,让后根据这个数据做了个“目标导向”的推演,顺便计算了一下大唐百姓的总体用盐量,很自然地计算出来单价…
“三郎,不是我说啊,经过户部的测算,一担食盐,最低要买到八十文,才能满足我大唐…”
谢直一愣。
“当初不是还四十五文呢吗?你们这是咋算的?”
一句话,问得张九龄无言以对,当时就算国库的财政缺口了,没算天子内库的缺口,这不天子听说了推动盐法能够赚取大量的财货,哪里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你不知道如今大内之中,奢靡之风都有点压不住了吗?
谢直也沉吟了半晌,狠狠一咬牙。
“不就是总量倍增了吗?
我来做!”
张九龄大喜,赶紧追问。
“盐价?”
“还是三十文!”
谢直依旧斩钉截铁。
张九龄无言以对,要不是他就这么一直跟谢直说着话呢,还以为谢三郎犯神经病了呢,总额翻倍,单价不变,你这一年下来,到底要卖多少食盐给大唐百姓啊,你为了杀安禄山,准备把大唐百姓都变成燕巴虎了是吗!?
谢直也看出来了张九龄的疑问,直接说道:
“但是有一个条件,如何推动,三郎一手掌握,只要张相应允,三十文的盐价,我确保填上大唐财政缺口。”
张九龄一听,连连点头,还有这好事呢!?
单价控制在三十文,不会给大唐百姓带来太大的生存压力。
总额却能保证,不但能够解决朝廷国库的财政缺口,还能解决天子内库的财政缺口。
还不让管?
那才是太好了呢!
你当谁愿意管是怎么着!?一个个都迷迷糊糊的,谁心里都没底,这样的任务,就算明明知道过手的钱财少不了,但是真正敢伸手的,还是少数,毕竟财迷心窍的人,真不多,在这种情况下,说实话,也就是现在还没有真正地推动盐法改革,一旦真正的实行,以张九龄这个大唐首相之尊,都不知道能不能凑齐了愿意去做事的官员!
现在,谢直大包大揽过去,他还有啥不愿意的?求之不得才对!
“好,既然如此,咱们就一言为定!”
张九龄生怕谢直反悔,赶紧出言,甚至伸出一只手来,看那样子,要和谢直击掌为誓!
哪里想到,谢直却嘿嘿一笑,两只手都背到了身后,笑呵呵地看着张九龄,不说话。
张九龄一见,难得的老脸一红,人家谢三郎答应帮着大唐推动盐法改革,是有条件的,现在人家不但给了他这个大唐首相一颗定心丸,还一力承担了整个户部官员都心里没底的坚决任务,可谓是仁至义尽了。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交易的话,人家谢三郎已经做好了他能做的一切事情。
那么,下面,就该张九龄做出他的承诺了。
张九龄也是一时兴奋,竟然差点忽略了这一点,故而脸红。
到了这个时候,张九龄却也没有在第一时间内答应谢直的条件,反而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下三堂会审的卷宗,这才开口问道:
“三郎,你确定那安禄山是丧军辱国的罪魁祸首,果然当死!?”
谢直点头。
“三堂会审,四个衙门,五个官员,共同见证!
三郎誓杀安禄山,全是一片公心!没有任何私心杂念!
他,当死!”
张九龄听了,认真地看着谢直的双眼,见他不似作伪,这才郑重点头。
“好!
既然如此,老夫就答应了你!
不敢保证一定杀谁,却能保证这一场三堂会审的结果,必然公正!”
谢直闻言,也是郑重点头。
随即伸出右手。
啪啪啪!
三击掌!
就在此时,张府二管家再次进门,谢直不由得嘿嘿一笑。
“续水!
另外,茶叶该换了,这都三泡了…
再上一杯清茶,我要与张相好好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