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大雨顷刻间袭来。
陵州城里像是真的有人在渡劫一样,雷音闪电接连不断,煞白的亮光一下又一下地闪过天空,把清淮江上随浪摇晃的楼船照得清清楚楚。
“哎呀,下雨啦!”
“快进船舱里!”
“这雨怎么说来就来?没有一点用征兆?!”
桃花舫上的姐儿们纷纷躲进船舱里。桅杆下韩凝姬也站起身来,说:“我们也赶紧去船舱里避避雨吧。”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罗铮扶着桅杆起身,说道。
“那我先去了。”
韩凝姬说了一声,冒着雨跑进船舱。但她跑进船舱,回头去看见罗铮扶着桅杆站在原地,并没有要跟进来的意思。
“你怎么还…”
韩凝姬招了招手,急叫了一句,想叫罗铮赶紧进来船舱避雨。然而她话刚说了半句,却忽然说不下去了。
桅杆下的罗铮仰面朝天,两只眼睛睁大,像是在迎接着忽然间倾盆而落的瓢泼大雨,又像是在研究那无垠夜空里落下的豆大雨点。
那么大的雨,那么刺眼的闪电,都不能迫使罗铮闭上眼睛。
那些雨点连成丝线,仿佛落进了罗铮的眼睛里。这个桃花舫上唯一的杂役站在雨中,像是成了一樽雕塑。
韩凝姬忽然感觉罗铮好像和大雨融为了一体。
彻骨的严寒以罗铮为源头,在雨中扩散。韩凝姬看到落在船上的雨变成了冰雹,或大或小的冰珠子“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江面、甲板和船舱顶上,挡住了她迈出去的脚步。
“哎呦!这该死的天气,怎么又下冰雹了?!”
楼下的船舱门口传来一个桃花钗的尖叫,看来冒雨被冰雹砸了一下。
韩凝姬收回神来,寻声往楼下看了一眼,又抬眼去看罗铮。
桃花舫上唯一的杂役依旧站在桅杆下一动不动,黑暗深空中落下的冰雹无法给他一点压力。
韩凝姬感觉那双闪电光芒下古井无波的眼睛,就像是在承接着伴随闪电而落的冰雹,她对罗铮的担忧,似乎是多此一举。
自己对这个李郎君的至交好友的关心,好像一直都是多此一举。
韩凝姬想到这一点,忽然有些伤心。
罗铮如此神秘,当年的李郎君同样如此。自己就算和他们关系不错,其实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对他们的一切,自己都如此陌生。以至于她到现在都不知道,李郎君和罗铮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罗铮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到底在做什么?
韩凝姬心头凝结的疑问化解不开,像是砸在甲板上滚动不止的冰雹。
一瞬间,韩凝姬只觉自己准备迈出的脚如同灌了铅,船舱里船舱外像是变成了两个世界,罗铮站得很近,却又好像极远,她要把罗铮从雨中拉过来,难如登天。
世界之外,罗铮的精神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境地。
意识里冰冷机械的声音越发冰冷,像是在说话,又像是在沉默。他站在大雨之中,冰冷的雨冻彻心骨,又似乎毫无冷意。
他陷入一种拟态。
就像是意识里的声音所说的拟态复原的那种拟态。
在这种拟态之下,一个圆环恍惚间在意识里搭建完成,继而他在遮天的黑云和瓢泼的大雨中,也看到一个圆环。
这是一个契机!镇武三十六神通临门一脚的气息!
他立马感觉到了!
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使他绝对无法使出神通,却能够对那诡秘的神通有一丝具体的感悟。
有这种感悟,他足以踏出临门的一脚。
引梦拘魂术!
寒澈剑法!
镇武司独有的神通在意识里纠结在一起,神通的气息在不自觉间从罗铮的意识里泄露出去。
罗铮看到一片广袤无际的冰原。透明的冰面如同世间最最干净的镜子,倒印着他的身影,还有天上落下的雨。
那些雨在坠落的中途化为冰珠,落进冰原,和冰面之下的身影融为一体,化为无数剑影。
寒澈剑法的剑影,冻裂了冰面,冻裂的时光,冻裂了雷电风雨中的寒夜。
当冰面彻底碎裂的那一刹那,罗铮看到光明降临在眼中。
云开雨散,晨光洒满清淮江。
江面上尽是璀璨的金光。
心头的感觉骤然消逝,巨大的落差让罗铮一时间无所适从,只感觉昨夜今朝,已不在一个世界。
有那么一瞬间,罗铮在恍惚之间,感觉到未知的地方,有两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其中一双眼睛,是那么的熟悉。
——龙瑛!
果然,她一直在看着自己!
她在图谋什么?!
罗铮想不明白,但他感觉到了强烈的压力。那两双眼睛的注视下,生与死的边界,仿佛忽然间近在咫尺。
“酒刚温好,点心刚热过。你在雨里站了一晚上,赶紧吃一些。”
韩凝姬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
罗铮回过头去,看到韩凝姬端着一个托盘过来。韩凝姬说话时语气和神情都幽幽的,好像有点不对。罗铮有些看不懂。
“谢谢。”
罗铮由衷地说了一声,端起酒壶来,直接掀开壶盖,就着壶口“咕咚咕咚”把一壶温酒喝完。
桃花舫的酒是江淮最有名的“仙子喜”。玄门的女弟子入门时,家人们会送一坛美酒去,以仙法封印在玄门窖中。等女弟子学成出山,美酒开封,就是“仙子喜”。
这样的酒凡人喝不到,罗铮以前也从来没有喝过,这两天是桃花舫上没有客人,他才能蹭一点喝。
但其实他不喜欢这酒,只觉不如长安城的酬云酿。
桃花舫附庸风雅的神通者们,到底不如李潇会喝酒。
一壶酒下去,肚子里升起温热的感觉。罗铮又狼吞虎咽地把韩凝姬端来的点心吃完,问:“你这么帮我,不会被别人说么?”
韩凝姬摇摇头,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的。我在十二钗里一直不算受待见的。我和她们,也终究不是一样的人,去违背心意讨好她们,我还做不到。”
“为难你了。”
罗铮说道。
韩凝姬又摇摇头,说:“你这样难,都能谨守本心,坚持下去。我这点难处,根本不算什么。”
“不一样的。”
罗铮也摇了摇头,说,“我们不一样。你在桃花舫上可以好好活。有退路,不必要这么难。以后不用再这么管我了,像其他姐儿一样,和着琵琶弹弹箜篌,说说闲话,这样会轻松很多。”
韩凝姬瞪大眼睛,看着罗铮说完话自去忙碌。手里的托盘突然间重若千钧,她有些举不动了。
巨大的无力感袭来。罗铮在眼前放帆返航,两只眼睛都落在风帆上,那么认真,认真的他整个人浑然一体,让别人任何人事都无法融入进去。
韩凝姬忽然感觉到心里有一股如鲠在喉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