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希望
师傅,这墙上刻的三个字是不是就是“黄粱县”啊?
嗯,对着哩。
这墙真高啊,是人垒上去的吗?
当然了。
…师傅,戴帽子的那两个人在检查什么,怎么手里还拿着个木棍子?
那是枪。
枪是啥?
能打死人的家伙什。
二娃牵着师傅的衣角站在稀稀拉拉的队伍里等待进城,圆圆的脑袋淹没在队伍里,不停地伸出来看那个能打死人的东西。只见这“家伙什”是个扁扁长长的木棍,前面一截连着一条圆管,乌黑锃亮的,顶上还有一个凸起的小疙瘩。
二娃看见这个家伙什在每个人的箩筐或者背包里划拉,等轮到师傅了,照样在师傅的布兜和工具箱里划拉了几下,随后就被粗鲁的声音呵斥着:快滚,下一个。
师傅赶紧理了理布兜往前走,二娃小跑着跟上来,脖子却一个劲儿的往回扭,还在看着那个家伙什。
师傅,你说那枪…是怎么打死人的?
看到枪头上的那个圆管没?里面能冒出子弹来,打到人身上,人就死了。
比刀还厉害?
厉害多了,大老远都能把人打死。
有多远?
看不见那么远。
哇。二娃心里念叨着这么厉害。
进了县城门,是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街,两侧的店铺冷冷清清。偶尔从店门口走过三两个人,不是准备出城的,就是挑着担子刚刚从外面进城的,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二娃跟在师傅身后,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眼睛眨也不眨四处打量。
在前面不远处,二娃看见一间店铺上挂着“大碗茶”字样的幌子,无精打采地垂落着,想念给师傅听,一不留神没看清脚下,打了个踉跄扑倒在地上。啊呀,二娃喊了一声。
咋了?师傅赶忙回过身。
绊了。
看你这娃儿,我瞅瞅磕破了没有?师傅蹲下来,撩开二娃的裤管看了看膝盖。
师傅,他们为啥把石头铺在街上?顾不上这疼劲儿,二娃看着青石板又有了新问题。不是只有庙里和有钱人的院子里才铺石头吗?
要不说是县城呢,讲究。
二娃心想着这县城里的人就是有钱,站起来揉了揉膝盖,又蹭了蹭脚尖,感觉没那么疼了。刚抬头,又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大铁疙瘩响着喇叭从远处驶过来,二娃诧异地指着前面,连连喊师傅,师傅师傅,你快看…会响喇叭的东西,那是啥。
师傅回过头,只见一辆黑色轿车正驶过来,轮子转得飞快,里面坐着几个人,其中靠窗户的是个女的。
这叫洋车,也叫老爷车。师傅说话间,这庞然大物从身边呲溜一下就驶了过去,屁股后面卷起了好多土还有一阵风,二娃觉得真是威风。
这车呀,只有大人物才有得坐,贵重着呢。师傅继续说,你以后看见了,可得躲得远远的,别撞着,听见没。
听见了。二娃嘴里应着,越想越觉得城里的新鲜东西就是多,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呢。正想着,又听见肚子咕噜咕噜地在叫了,二娃整了整衣服,问师傅,接下来咱们去哪里呀?
先带你走走,这才是刚进城呢。
等到了城里面,让你先好好瞧瞧,熟悉熟悉,等响午过了,再给你买点没吃过的东西尝尝,行不?师傅摸了摸二娃的头,又说,等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咱们再寻个地方落脚,不晚。
可是…咱们没钱啊。
傻娃儿,到时候就有了。师傅眼神里闪过一丝微笑,继续往前走。
......
......
娃儿,你知道啥叫希望吗?
还是在自家的墙根下,六十来岁的二娃,不,还是老王,照旧在给这群不认识的娃儿们讲述之前的日子的时候,又一次提起了第一次进县城的场景。
这些场景对于现在正坐在老王面前七嘴八舌的娃儿们来说,已经不知讲过多少遍了,可老王始终认为自己没有讲过,一次也没有。那些跟师傅一起经历过的日子,走过的土路山路石板路,吃过的树皮糟糠白馍,盖过的每一个祠堂寺庙厢房,打过的每一个门窗木床门廊,甚至就连摘过踩过的树叶都记得清清楚楚,分明像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怎么会讲过呢。
对,就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就在昨天晚上,师傅还跟自己说起了银元的事,那串糖葫芦,那张比脸还要大的葱花油饼,都是用那几块银元换来的,师傅还说,本来他是要带进棺材里去的,现在它有了新用处,而且,而且…怎么还有很多事想不起来了呢…
你倒是说呀,到底啥叫希望?
娃儿们吵吵嚷嚷的追问声,把老王从记忆的深处扯了回来。
哦哦,希望呀…希望就是一路上你吃了很多很多苦,以为日子就是这样了,一天挨着一天,却没想到,有一天你可以吃上糖葫芦和葱油饼,然后慢慢地,你接了更多的活儿,不再挨饿了,而且…
而且,你会有自己的家,盖的房子都不用一颗钉子,是吧?哈哈哈…我们早知道啦,骗你的,你个老傻子…说完,这群孩子们就轰的散开了,只留下老王喃喃的自语。
…我怎么又想不起来了呢。说话间,老王浑浊的眼角里又淌下一颗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