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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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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弯月高悬在夜空,清冷,孤寂。

  

地是雨后留下的一滩滩水洼,混着泥泞的黄土和潮湿的味道,一片连着一片,向远处的村庄和大地伸展着。

  

二娃端坐在屋檐的门廊下,怔怔地望着沉寂又苍茫的夜色,表情显得很是不安与焦灼。

  

因为,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新中国成立的第三天。

  

换句话说,也就是干娘答应来接自己的日子。

  

可是此时此刻,自己远在百里之外的平原县,正和师傅忙着刘家的生意,走又走不开,说也说不得…这怎能不让二娃内心焦急呢?

  

就在前天,下午三时整,当刘家的族长特意打开窗户,把收音机的喇叭朝向窗外,音量拧向最大,随即,一句句振聋发聩的声音就从那个方方的铁盒子里传了出来…尤其当那句:同胞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这句话刚刚落下,伴随着收音机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小院里也像炸了锅似的顿时沸腾起来,工具飞了,帽子飞了,衣衫飞了,人也飞了,几乎小院里的所有东西都飞了天,在空中翻腾着、飞舞着、欢呼着…

  

因为这是中国人扬眉吐气的一天。

  

因为这将意味着千千万万个穷苦人,从此翻身做了主人,再也不受他人的欺凌、压迫和折磨了…

  

这看似漫无天际的穷苦日子,终于熬到了头,并且开始有了一种叫“希望”的盼头了。

  

——这又怎能不让所有的人激动和雀跃呢?

  

可是,当二娃把目光投向正坐在墙角木桩处的师傅时,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激动或者别样的情绪,反倒看见师傅的身体在微凉的秋风下悠悠地颤抖着,二娃便低下头,默默地走进了屋里。

  

等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所有务工的劳力都围坐在一起,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主街红旗招展、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二娃有好几次想拉师傅一起参与到大家的话题中,可话临到了嘴边,看着师傅萎靡不振双手颤抖的样子,又硬生生地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等到了第二天,二娃本想问问师傅,东家会不会让大家伙休息几天,去看看热闹或者是庆祝一下,毕竟这是大过天的喜庆日子…可偏偏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一场凉飕飕的秋雨就落了下来,而且越下越大,几乎淹没了整个小院。

  

这工倒是停了,人却无法出去,一些岁数偏年轻的劳力们想出去看热闹的心思又落了空。

  

可是,即便是这样,二娃的心思反倒高兴起来。

  

假如这雨多下几天,是不是就可以和师傅趁着停工的日子,回一趟陇西城呢?只要这雨能坚持下四五天,这一来一去的时间也就够了。

  

更何况,昨晚刚刚做了一个梦,梦里苦力、篾匠、长工、来宝,还有来宝爷爷,都随着干娘来接自己了…正好都在同一天,有那么巧吗?

  

这一定是个好兆头。

  

二娃心想着,再多等一天,假如这雨连续两天都不停,想必就一定会下三四天吧,到时候再跟师傅说一声,就不会显得自己太着急太唐突了…

  

就这样,二娃诚惶诚恐惴惴不安地熬过了一天,就连吃饭和睡觉时,都时刻留意着窗外的雨势和天气,等到了晚,二娃迷迷糊糊地睡着觉,耳根子却无时无刻不在留心着窗外的雨声,直到某一刻他忽然听见,窗外的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时,他猛然睁开眼,爬起来就走出门外,然后,他就看见一轮弯月和无数个璀璨的星星高悬在空中,他就知道,明天的天气要放晴了…

  

巨大的失落感,就像爆炸后的石头般猛烈地袭心头。

  

二娃颓然地在门廊前坐下,久久凝视着那遥不可及的月亮,抿着嘴,握着拳,难过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娃儿,回来睡吧,明天还要开工哩。是师傅的声音。

  

二娃应了声,随手抹了抹眼角,等走进屋里,便装做是出去撒尿的样子,一扭身就钻进被窝,紧接着,就捂着头睡下了。

  

可是这一头,心细如发的师傅又何尝不明白二娃的心思呢?

  

这娃儿是盼着多下几天雨,好回去等干娘来接他哩。

  

可是,这是说回去就能回去的事儿吗?既然收了东家的钱,赶在收工的日子前把活儿做完了,做齐了,这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雷打不动的规矩,岂能是说干就干说走就走的事儿,这活儿不但要按时做完,还要做好做精,这才对得起手艺人的良心哩,而像二娃现在这样,整天魂不守舍的,能把活儿做细致、做好了吗?

  

虽然说,这娃儿命苦,想他娘也是应该的,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想想自己的身子骨也撑不了多少时日了,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多为他攒几个钱…

  

再者说了,这前天才解放,二娃的娘也未必那么快就能来接他吧?万一,万一在跟徐家斗的时候,她家又出了什么状况呢?

  

这可说不好。

  

倘若真是这样,与其让二娃朝思暮想、日盼夜盼的,还不如现在就磨磨他的性子,浇了他的念头,好让二娃慢慢习惯这没有娘,没有期待的日子…

  

毕竟没有了期待,也就没有了失望。

  

而没有失望,这娃儿将来也就不会痛苦了。

  

实在不济,从明天开始就加快了做吧,早点做完早点回去,这已经是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一想到这,师傅本来有些自责的心又略微宽松了些,他掖了掖自己的被角,看了一眼二娃的后背,转身睡了过去。

  

第二天,果然天放大晴。

  

如洗的天空碧蓝高远,几片薄薄的云彩如撕裂的棉絮般,若有若无地飘在空中,仿佛没有一点重量。

  

二娃和师傅沉默地凿着木头,偶尔听身边的工人们讲讲笑话,再聊聊家常,很快就打发了一个又一个日子。

  

直到十天后的一个中午,二娃终于踏了回陇西城的路。

  

只是这一路,二娃并不情愿,因为他知道,该到跟师傅告别的时候了。

  

这一路,他是哭着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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