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镠可是真的睡着了,不是假装趴在桌上。
如果这里不是密室,一会儿还得需要引领冯保出去,他带冯保进来,扭头就要走。
因为冯保与张居正之间的谈话,他无意听。
与两个该说的都说了。
尽管进来之前就叮嘱过冯保不要墨迹,长话短说,可那两人见面,又怎么可能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所以,朱翊镠干脆睡觉算了,尽管让他们说个够。
反正两个都是有分寸的人,也知道什么话适可而止。
当朱翊镠醒来时,寅时已过半了。
但张居正和冯保两个还在聊,精神头儿十足,也看不出一丝困意。
朱翊镠伸了个懒腰。
“潞王爷醒了哈!”张居正道。
“要不,潞王爷再睡会儿?”冯保道。
“走。”朱翊镠站起身来,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儿。
张居正笑了,跟着起身。
冯保微微一滞,但没辙,只得犹不尽兴地站起。
看得出来,冯保还没有说够。
只是,经过张居正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后,冯保对朱翊镠更加崇拜了。
朱翊镠说走,冯保自然不会违拗,还没说够也只能走了。
张居正看起来倒是随意,历经从生到死,感觉一切都那么从容。
出来时,走的是另一条路。
冯保还诧异地问道:“潞王爷,为何不是原路返出呢?”
朱翊镠告知,走原路出不去。
然而殊途同归,出来时依然是在朱翊镠的房间里,只是出口处变成了倪云林大师的那副画。
不得不说,这密室中间的设计,可谓是匠心独运。
出来后,朱翊镠道:“伴伴,现在可以安心回京了吧?”
冯保满意地点了点头,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朱翊镠鉴貌辨色,又道:“伴伴,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冯保回道:“潞王爷,刚才与张先生谈到两个问题时,他好像也给不出一个好的建议,奴婢想问问您。”
“什么问题?”
“第一个问题,奴婢想回京后,建议两宫太后娘娘恢复潞王爷的封号,不知可否?张先生说这个只能问您。”
“不必了。”朱翊镠不假思索,明确地道,“一个封号而已,我不需要。”
“可有了封号,潞王爷才是真正的潞王爷,才有可能成为皇位的继承人。”冯保说这句话时显得特别小心翼翼。
朱翊镠能理解。
此时此刻的冯保,巴不得他顶了万历皇帝的班儿呢。
为此,冯保可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或明或暗地提及过。
然而,朱翊镠并无此意。
他再次表态:“伴伴,我说过,我从未想过继承皇位。”
冯保也不好继续纠结,只是脑海中回荡着张居正的不同看法。
“伴伴,还有哪个问题?”
“潞王爷,倘若回到京城,万岁爷便让奴婢回籍闲居,或派一个类似看守皇陵的闲职,奴婢该怎么办?”
朱翊镠觉得冯保这个担心还是很有必要,而且极有可能发生。
他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给娘亲写一封信,你回京后交给她。只要娘亲盯着,皇兄断不敢乱来。”
历史本就如此,万历皇帝解除冯保的职务时,一颗心七上八下。一来,这是张鲸极力怂恿的结果;二来,是李太后将心思放在皇孙身上,对朝中事、对冯保疏忽而导致的。
其中,关键还是李太后。只要李太后稍微留心,万历皇帝便没有机会背着她将冯保赶到南京。
有了朱翊镠的信。
冯保这下放心了,他知道李太后对朱翊镠的超级信任。
张居正的墓碑修葺整理完毕。
这样为他的下葬礼仪就算结束了。
用“轰轰烈烈”来形容这次下葬礼仪毫不为过。
不说参与这次礼仪的人数以及墓碑的规模,单就墓碑上刻着万历皇帝的亲笔书丹“张文忠公之墓”六个大字,就可以吹几辈子牛逼了。
冯保怀里拽着朱翊镠写给李太后的信,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执意来江陵城一趟,无论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反正他认为是值得的。
幸好来了。
倘若不来,他就没有机会见到依然还活在人世的张居正。
尽管张居正再也不能名正言顺地参政议政了,威望肯定大不如从前,但从与张居正的言谈中可以看出,他对政治的热情依然没有减退。
张居正固然从容多了,但依然还是那个一谈及政治就精神抖擞的政治家。
从容的只是心态,对政治,张居正仍是一如既往地热衷。
于冯保而言,这就够了。
加上张居正身边还有一个近似妖孽的朱翊镠…冯保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他认为这一趟很值得。
回去的路上心情也开阔多了,不再像来时那么忧郁。
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冯保也只是心境开阔了,担忧不可避免。
不说别的,单说张居正“诈死”这一条罪,搞不好就会酿成大灾难。
况且还有后续,倘若万历皇帝真要清算张居正,势必遭到张居正和朱翊镠的反抗,这条路荆棘满途!
冯保知道自己已经身入其中,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与他脱不了干系,结局是好是坏,都有他的一份儿。
至于回京后的局势发展,冯保暂时还不敢想象。他有朱翊镠和李太后的双重护持,想必无碍,可其他人不好说。
王国光开籍已成定局。
如果李太后不出面干预,像戚继光、潘季驯等张居正生前的心腹之人,恐怕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站在个人角度,一私之念:冯保倒是希望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这样就可以挑起朱翊镠、张居正与万历皇帝之间的矛盾。以朱翊镠、张居正的能耐,那改朝换代的可能性就大了。
可站在国家的角度,若万历皇帝真的清算张居正,势必引起朱翊镠、张居正的反抗,牺牲与悲剧将不可避免,甚至会引发大动荡——这样的结局,当然不是冯保希望看到的,任何时候稳定都是头等大事,好不容易取得万历中兴的大盛世,倘若国家发生动乱,张居正改革的成果极有可能付之东流。
作为司礼监掌印,大内主管,冯保当然担心。
只是他自己也清楚,他的担心,朱翊镠和张居正肯定都想过。
张居正决定“诈死”一次,是因为不甘心,想着对万历皇帝那么好,万历皇帝最后居然要清算他?所以,可以看作是张居正忍不下这口气。
而张居正也说过,朱翊镠之前迟迟不肯答应张居正这个决定,恳求了一个多月朱翊镠才点头,肯定是因为朱翊镠想到这件事的可怕后果。
好在与朱翊镠一道经历这么多,冯保相信朱翊镠。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想必潞王爷该想的都想清楚了吧!”
冯保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安心回京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