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空山下,烦嚣的小镇依然上演着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故事有关飞黄腾达,有关诗与远方,更多的只是老百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温情乐章。
小镇虽小,粗粮可以养胃,书籍可以养气,景致可以养心,但一样米难免养出百样人。
闲着没事干的树行又重新当起了捕快的工作,一边巡视着小镇除暴安良,一边打算为浅规则乃至剑庐发掘新血液。
忽的,他听到了远处隐隐有锣鼓、鞭炮的响动,想是哪家有喜事,树行也不在意,口中哼着个轻松调子,向着家里走去,但是转过几条街,迎面就遇到一伙人。
十几个地方上的泼皮闲汉,簇拥着一个青年胖子,一路吹吹打打,放着炮仗,从东来、向西去。
中间青年胖子树行认识,镇上书香门第李家的次子李济源,这个人读书很好,十五岁时就中了秀才,最近两年一直在家苦读,准备乡试,一直都是个老实人,不知今天何以如此招摇。
李济源看到树行,大声地招呼:“小哑巴,你可知,我已拜入苍空山仙家门下,今晚师门就会派剑仙来引我去门宗,以后练气修行、长生可期!”
树行平时沉默寡言的,有书不读、有武功不学,却去当了个捕快,不仅是哑巴,还是个傻子啊。
可是以前,李济源见了树行,都会喊一声“捕快哥哥”的。
树行哦了一声,走出几步他才回过味来,站住对树行点点头:“那可真恭喜你了。”
说完,正要离开的树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迈步来到了大路中央,挡住李济源:“黄历上写,今天正西‘坏事精’巡游西方,忌金忌火,敲锣放炮的,别向着西面,惹了那位专门坏人好事的神仙不吉利的。
要不,你换个方向?”
李济源愣了愣,随即骂道:“放屁,那是你梦见的黄历,哪有这样的神仙,赶紧滚开了!”
往日里,这种粗言恶语,是绝不会从谦谦有礼的李济源口中流出的。
李济源年纪轻轻就能考取功名,脑筋自有过人之处,稍稍琢磨了下,就大概猜到了树行的意思,笑嘻嘻问道:“童试在即,西街中段的王排正悬梁苦读;西街尾宋家寡妇的孩儿有病,受不得惊吓。你不让我们去西街,是为了照顾他们吧?”
树行叹了口气:“不信黄历没事,但邻里街坊总要照料下的。”
李济源‘哈’地一声尖笑:“王排年年不中年年考,都三十好几了,还厚着脸皮去参加童试,他也是个傻子,不是傻子,谁能舍得下那张脸皮?宋寡妇的儿子更是个傻子,天生的脑瘫子,要我说,吓死了更好,早死早投胎,没准来世变个聪明人。你护着他们,不就是傻子护傻子么?怎么,你们在玩天下傻子一家亲么?”
树行也不气恼,迷糊的挠头:“我记得,你一直管王排叫世兄、对宋家遗妇喊婶娘的,还对有她个孩子同情有加…”
李济源才懒得解释什么,见树行不让路,他就笑着打断:“你不让路,会挨打的…挨过打还会被我们带上,先去王排家门口放炮,再去宋寡妇门前敲锣。对了对了,没准那个兄弟不小心,还会弄伤你的一只脚腕,一瘸一拐当你的大捕快,那一定很威风。”
一群闲汉全都笑着附和,‘仙缘’,与凡人来说可是不得了的事情,那些泼皮们都争相巴结,现下把李济源哄得开心了,说不定将来就能得些好处。
到了此时树行这才知道厉害了,似乎更清醒了,带了睡意的眼里透出了些光亮,从怀里摸出了几张草纸,对李济源道:“我去解手。”
说完撒腿跑了,顺便还让出了道路。
树行很少逞强,拦不住的事情几乎不会去强阻。
一群闲汉大声哄笑,不再理会落荒而逃的树行,簇拥着李济源,大呼小叫,拼命弄出惊人响动,向着西街走去。
李济源得了仙缘,一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就能遁法飞天、指挥飞剑杀人千里,心里无比的畅快,凡间的那点礼法在他眼中简直就如细雪投炉,兹的一声消失不见。
正开心得不得了,李济源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李仙家,真不让吗?书中不是告诫我们,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吗?”
一声“李仙家”叫得李济源心花怒放,他笑嘻嘻地转回头,谁料到发声之人乃是不远处的树行,听到他的说教后更是阴沉着脸。
“不让!”李济源不耐烦的骂道,心想得让那宋家寡妇永无宁日,鸡飞狗走的。
树行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李仙家,那你有没觉得浑身发痒?”
话音刚落,李济源就觉得自己脸颊瘙痒,那不是蚊虫叮咬的皮肤瘙痒,那种深入骨髓的瘙痒让他越痒越挠,越挠越痒。
才短短几息,李济源的脸上就多了几道鲜红的抓痕。
李济源暴跳如雷,尖声大喊:“打他,这哑巴给我下毒!”一群泼皮蜂拥追去,树行不犹豫撒腿就跑。
街上安静了,树行却麻烦了。
但是树行会跑,他往衙门附近逃去,果然,绕了几条街,就在他快被撵上的时候,忽然一声大喝传来:“要造反么?”
大捕头带着几位差官转出街角,冷眼看着双方。
泼皮们不敢造次,李济源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指着树行对大捕头道:“这傻子下毒害我,抓他!”
树行气都不喘一下,他试图讲道理:“我又不是医师,哪来的毒药。你莫瞎说。”
李济源怒道:“这是什么歪理!哪个规定只有医师才能下毒害人?”
树行眨眼睛,神情更迷糊了:“是啊,谁规定的?”
李济源顿足咬牙:“你胡搅蛮缠…”
“住口。要么都滚,要么认了当街滋事的罪过,今晚都到大牢里睡去!”大捕头开口,望着李济源:“看今晚来接你的苍空山仙家是会劫狱、还是会在牢房门口等你一夜!”
李济源本有了仙缘,还真就不把大捕头放在眼中了,可大捕头的言辞足够力道,他也不敢再造次,尖尖地又笑了两声,点头道:“齐头儿,我学仙有成,再回来看您。”
说完转身就走,回家洗脸洗澡涂药去了,实在太瘙痒难耐了。
大捕头又望向了树行,目光也变得温和了,树行摇摇头:“我没事,下药的时候我穿着手套的,手都没弄脏。”说完,他向大伙伸出手,很有‘你们放心’的意思。
众差官一起大笑着退开,之后另位捕快叹了口气:“还以为李济源是个好孩子,没想到得了仙缘…怎会如此呢?”
大捕头半生掌刑,看人看事都极准,摇头道:“和仙缘没关系,李济源本性便是如此的。以前老实巴交不敢张扬,所有的念头都在心里打转,任谁都看不出来。如今有了仙缘,便肆无忌惮、不再遮掩了。普通人去修行,即便成不了仙佛,至少也不会成邪魔,可是恶性人…修不出仙果还好,修成了反倒是祸害。”
另个捕快冷笑道:“这幅德行,就算进了苍空仙门,迟早也会被赶出来。”
大捕头无奈一笑:“他会装,你当他进了苍空山,会和现在一样么?他没仙缘的时候,还不是把大伙都给唬了。修行之人也是人,没那么容易看穿别人本心、本性的。”
说着说着,他叹了口气:“算了吧,莫计较了,没用的。”
树行迷糊的笑着,那懵懂的神情仿佛告诉他们:仙家、修行这么高远飘渺的事情,他可弄不明白。
只见搔了搔后脑勺,口中重新哼起轻快小调,溜溜达达地回家了…
天黑以后,李宅门前摆设香案,一家大小垂手肃立,静静等待着接引仙家到来。亥时未至,夜空中划起一道绿色光芒,直奔小镇而来。
不长功夫,光芒落于李宅门前,一个白衣少年淡淡问道:“李济源何在?”
身着盛装的李济源急忙答应了一声,快步跑上前,跪倒在地,恭恭敬敬,脸上满满的虔诚:“弟子李济源,拜见…”
话还没说完,白衣少年忽然‘咦’了一声,面露喜色,转回头四下张望,仿佛在找什么东西,片刻后他转身就走,全不理会正跪在身前李济源。
锵…锵…锵…
一声声刀石摩擦的轻响,树行正坐在自家院子磨刀。
此刻的少年,目中、脸上再没有一丝睡意,他的眼睛是亮的,朗如星,深如夜。
人影一闪,许草莽跃入小院,也不打扰树行磨刀,就站在一旁看着,他练剑的时候也是这么专注的。
似乎都没察觉身边有人,树行也不抬头,从小到大,做任何事的时候他都异常投入,神采奕奕。
直到他觉得刀子磨好了,才把解牛刀、条石收回挎囊中,站起来对黄袍道士深深一揖:“你来了。”
磨刀之后,少年又变回了快要睡着的样子,就差再打个哈欠,便可以躺下钻被窝了。
许草莽才不在乎他的表情,声音低沉,开门见山:“还是不愿意上山吗?三师兄他们一直记挂着你,就这样在山下荒废着,树行你不觉得大材小用吗?”
“山上山下,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何处不能修行,吾心安处是吾乡。”
这几年里,曾出现在树行面前的机会,又何止读书、习武那么简单!
前后有过三位会法术、御剑飞行的仙长,来过树行家里,说他身上暗蕴先天灵气,想要把他带回山中传授修行之法、长生之术。修行事情讲究缘法,收徒弟非得你情我愿不可,但不必征询长辈意见,只要树行愿意!可是树行没走,一直就留在小镇上…
许草莽眉头大皱:“你这怎么如此不晓事,还有什么事情会比着仙缘更要紧?罢了,你说,你留在这小镇干嘛,要做什么,我帮你去做了。”
“这世道不只是春和景明,也有不测之渊,所以说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生在了盛世,生对了地方,我会在这里,用浅规则的方式为这小镇,乃至为这世道尽一分力。”
许草莽目光闪烁片刻,竟依着同道、平辈礼仪对着树行抱手一揖:“打扰道友了,就此告辞。”
树行还有话要说,及时开口:“道长请留步,李家孩儿品行不端,不合修行的。”
许草莽认真点头:“苍空山绝不会收录品行不端之人,咱们后会有期,护教龙王了!”
李济源能得到拜入苍空山的资格,天资确实聪颖,不然也不会惊动了剑庐。
许草莽轻轻一顿足,又化作一道白色光华飞遁而起,片刻后,朗朗喝声从半空响起:“李济源,你仙缘已断!给本座记得,若你心中再敢动什么恶念,本座必取你首级!好好做人吧!”
李济源目瞪口呆,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淡薄的身子晃了两晃,咕咚一声摔坐在地,开始嚎啕大哭。
树行闻言微微一笑,又恢复了往日迷糊睡眼。
得到的不都是侥幸,失去的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