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仁县城北门外一角,
一根长长的旗杆迎风飘扬,上写着:云冈堡安民墩募招旗杆底下,襟身立着四位气势不凡的精壮大汉。
边上立着一个小桌子,桌子里面坐着一位脸庞白细的年轻人,此刻,这个年轻人正无聊地咬着细炭磨成的笔头,一脸愁闷。
在他身旁没有一个人影,一道微风吹过,更添几分悲凉。
这是方景楠来这募兵的第三天,起初人还不少,因为条件算是不错:一次性发放安家银5两,每月饷银一两,足额发放。可当应征的人一看到要求,便纷纷摇头而去,在一柱香时间举50斤石锁60次,一石劲战弓五十步外上靶。
有些嘴碎的还嘟囔着,这不是逗人玩嘛,天气渐暖马上就要播种了,万一闪到腰咋整。方景楠也怀疑地问过大家,是不是这个标准定高了。
孟铁柱应声说:“这就是一般普通家丁的标准,你看赵大壮弓射那么烂,用一石二的强弓不也在五十步上靶了嘛。”
又提起这尴尬事,弄得赵大壮不停陪笑道:“再练习,我再多多练习。”
别管标准是高是低,总之从第二天开始,募兵点这就再没来过人。但是方景楠没有放弃,朦朦胧胧中他总觉得,一定会有一个他中意的盖世英雄,身披金甲圣衣、骑着七彩宝马走到他面前,对他说:我来试试!
第四天,方景楠让大家收拾家伙,放弃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襟立的姿势顿时一松,赵大壮舔着脸过来安慰道:“老大其实不用失望,招不来人很正常。这普通家丁的标准,也不算低了,打熬力气可是要很多油水的,普通人家能不饿死就不错了。”
方景楠白了他一眼道:“你这马后炮放的,早干嘛去了。”
赵大壮嘿嘿笑道:“你让我们天天站这么笔直,气势威武的,怎好说那丧气的话。”
方景楠叹道:“唉,丧不丧气的不重要,若只是招来一般人手,我去陈老财主的村子里招募就是了,咱们待遇这么好,也算肥水不留外人田了。”
赵大壮沉吟了一会儿,道:“其实我知道有一处兵源应该不错,只是不知道老大会不会介意。”
“别跟着文人似的拉屎黏屁股,痛快点说!”
“占山为王的匪类!”赵大壮嘿嘿一笑,露出个拿走不谢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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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公山,云冈堡偏北二十里。
地僻山深景阒幽,神祠远在此山陬。
峰头鸟去阳光返,谷口龙归雨气收。
这是几十年前,苏州知府,朝廷的一位大进士看到雷公山后写的诗。
几十年前雷公山是什么环境方景楠不知道,但他眼帘前的这片山峦,却和诗中的意境描写相差很远。
不能说山上没有树,零星有那么几棵,但更多的还是那种低矮的植被,有些地方甚至露出光突突的夯土。
赵大壮以前是混县衙的,对于边地老百姓的生存状态非常了解。
常言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真不是玩笑。
天灾之下,老百姓本就食不裹腹,还要被北边来的鞑子抢劫,这匪灾过去了,当兵的过来抢的更狠,好不容易熬过了这几轮,给朝廷征税的酷吏又来了。
几座大山往头上一压,饿死一片人,剩下的卖儿卖女卖老婆,最后把自己也卖掉给人当佃户当奴才,以全活命。
而多少有点血性的,便只有占山为王,结寨自保。
劫道这事方景楠也干过,收成还不如做行商搞买卖强,占山为王的山大王也一样,路上没有东西给你抢,如果有,那都是动辄几十辆几百辆的大商队,牙都给你崩掉。
所以,像这种几十口上百人聚集起的寨子,更多的还是在山坡山角里寻几分小地,种着可怜但不用交税的小田,偶尔看见几个冒险捎货的傻子,那也不防抢上一波。
日子总之就这么过着,直到哪天倒霉,碰到那种以剿匪来邀功的将门子弟,寨毁人亡也就是了。
这样的寨子雷公山有好几处,此刻,一个连寨门都歪七跌倒的土石寨前,来了一队精甲锐骑,人数不多只有五骑但个个精神抖擞,一人双马,严然就是哪个将门中的精锐家丁模样。
铛铛铛铛!
清脆的铜锣声在山谷间传开,一些在野外山田里忙碌的农民惊楞了一下,现在也不是秋收的时候呀,怎么有人来抢,但常年的生存本能促使他们,别管理不理解,铜锣一响立马回寨子里去。
等方景楠等人策马来到山寨前,四周已没有一个人影,寨门紧闭,不高的寨墙上人头耸动,十几个汉子挺着刀叉,一脸严肃地对持着,那坚毅的神色仿佛在说,想让我们投降,没门!
方景楠上下打量了一翻,这帮人的武器五花八门,穿的也是破破烂烂,只有几个人身上罩了件皮制甲胄,不过他看好像看到有根黑黑的铁管子从石缝中伸了出来。
“我去,竟然还有火绳枪。”
虽说现在的火绳枪准头很低,自己身穿三件铠甲,只要不是直接打中脸,问题就不大。
但万一就那么倒霉被打中了脸呢?
方景楠只是在寨前打探了几眼,便领着人往后退了几十步,一直到弓箭都伤不到的地方,下马安顿起来。
老规矩旗杆一竖,方景楠开始了招兵。
待遇还是一样,安家银五两,月饷一两。
但在招募要求上,则变成了一条令人费解的标准:一柱香内能吃六个面饼者达标,每多吃一个月饷多加两钱,撑死无算!
孟铁柱,冷笠,赵家两兄弟一开始都很不理解,方景楠只说了一句,能吃就有劲。反正管你理解不理解,去喊就是了。
四人只能按方景楠的要求,穿着钲亮的铠甲,喊起了让人好笑的征兵要求。
渐渐地,寨里的人笑完之后,看他们还在那卖着力气大喊,真的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有几个胆子大的冲着他们对起话来。
“真的是在招兵么?”
“妥妥的,真真的,安家银五两,月饷一两。”
“能吃饭就行?”
“一柱香内能吃六个面饼就达标。”
“面饼子多大一个?”
“半斤一个。”
“吃不完怎么算?”
“吃不完不淘汰。”
“淘汰了,不用赔钱吧?”
“免费测试,不要一分钱。”
这么好的事?天上掉馅饼了?寨门没有开,但有几个胆子大的从上面跳了下来,来到了征兵点。
“我来试试!”一个干瘦的汉子道。
方景楠点燃一根香,拿出三个油沷饼子,递了上去道:“计时开始!”
汉子接过油饼子狠狠地用鼻子吸了几下,跟着便张开嘴猛咬起来。一个饼子足有半斤,这年头缺少油水,一般人一顿吃个一斤是正常的,吃个两斤也不稀奇,但一餐能吃三斤的就不多见了。
显然这个汉子是个普通人,他吃完三个,第四个勉强吃了半个后,便噎得两眼直瞪,要死了一般。
方景楠赶忙递了壶水,打住道:“好了,你不合格,被淘汰了。”
被淘汰的汉子嘿嘿一笑,一点都不失落,反而嬉笑道:“你这兵招的稀奇,那什么,我回家再练练,你们下次啥时候再来啊?”
方景楠哈哈大笑道:“白吃一顿还不够呀,好好种你的田吧。”
被人笑骂几句汉子也不生气,转身朝山寨大喊:“大家都来试试呐,不吃亏。”
老百姓穷惯了,吃亏的事是打死都不干的,但如有便宜可占,那就多多益善。
当从寨子上跳下来的那几个人都白吃了一顿后,寨门竟是打开了,一堆人都冲了过来,不管是应征的还是不应征的,看热闹般围了一圈。
当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婆问自己能不能也来试试,并被方景楠同意之后,气氛迎来了高潮。
所有人都在问,你们是在哪里当兵呐,真是好兵啊。
方景楠笑的满脸开花,有问必答,到不是因为被人称赞,而是有两个壮实的少年郎吃了六个面饼顺利通过,或许是家里养不起,他们都愿意当兵吃粮。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李大傻子来了!”
气氛突然变得怪异,方景楠心中却是一紧,难道世间如此奇妙,我那个意中人…
人群当中而开,一个身披破烂熊皮袄子,赤脚光足的大个小子,走到他的面前憨憨地道:“俺要吃饼子。”
方景楠直接拿出六个面饼道:“随便吃!”
李小子接过饼子,也不言谢,往嘴里就塞,半斤重的面饼三两口就被他吃掉,没一会功夫六个面饼就下了肚,“还要!”
方景楠看了他一眼,又递上三个面饼,他接过饼子张嘴就吃,很快又消灭干净,“还要!”
“饿太久的人不能吃太多,”方景楠关心地道:“你已经通过了,不用吃了!”
李小子却不理会,伸手道:“给我!”
方景楠想了想,虽然会对肠胃不好,但就此一次应该死不了人,便又给了他三个面饼。
李小子仍是埋头便吃,直到把最后一个面饼全部塞进嘴里,还没来的及下咽,他猛地双膝跪下,仰天嘶吼:“娘!!!”
泪水涌出,哭声悲呛,寨里其它人也是脸有哀色。
赵大壮早就在悄悄打探他的情况,附在方景楠耳边低声道:“这小子小时候发热坏了脑袋,村里人都说这娃养大了也无用,趁小扔掉算了,他娘没舍得,一直带在身边。可哪知他越长大越能吃,也有股子蛮劲,后来有人招他去当家丁,但他娘怕他去了受人欺负,一直不同意。去年冬天东虏入寇,她娘没扛住,饿死了!”
所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一个傻子在乱世活到现在,可知他母亲吃了多少苦,需要多大的毅力,方景楠被这伟大的母爱感动着。
望着或许是第一次吃饱肚子,娘亲却已不在的孤独少年,他缓缓伸出了手,“跟我走,能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