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放弃的人,并非江北一直照顾搀扶的那个知性大姐,而是一个处于队伍中段的短发女生。
江北刚刚和队伍会和时便注意到了她,其实哪怕到现在江北也只敢在心里猜测她是个女生。
他并非没见过从外表上看会让人觉得性别模糊的人,但模糊到如此程度属实是第一次。
至少他心底是绝对不信,会有男孩子能长的这么漂亮,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子阴柔气。
这股阴柔压过了她身上的一丝阳刚之气,又因在这海拔高耸的雪山,所有人都穿的厚实,根本无法通过喉结这一男性特征去分辨。
“我呼吸困难,走不动了…”
她的声音充满了磁性和中性,大团白雾从他的嘴里喷出,在雪山之上绽放出一朵朵洁白色的小云。
所有人在听到他的话后,都第一时间停下了继续攀爬的脚步,按照程队长提前教好的动作匍匐在山坡上,以最大程度的减小体能的消耗和被风吹的面积。
知性大姐也早已处于崩溃边缘,愣是靠着坚强的意志在苦苦支撑,不愿因为自己影响了整个队伍。
如今有其他人率先停步,她便也获得了一个可以停下脚缓口气的机会。
“太麻烦你了!”
缓过气的大姐用最真诚的语气对江北道了声谢。
在这茫茫雪山,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人类个体的渺小,不论是谁被单独扔在这种环境里,都不会比一片雪花、或是一块儿被风雪侵蚀的石头来的更不渺小。
人类的社会结构性成了战胜环境的最大武器。
“不麻烦,程队长不也说了嘛,在这里没有个体,只有团队!”江北笑着说道。
他原本在锦里客栈的最后一晚还在担心,担心稻城被过度开发后,便失去了自己年少时看到的那种震撼和挑战。
好在遇到了他们这个小团体,遇到了热心肠又对此地了如指掌的程队长。
不仅带着他们走了一条并未被太多游客涉足的线路,还细心无比的照顾着对内的所有人。
知性大姐摘下了口罩,这才让江北看到她的全貌。
一张无比温柔成熟的大姐姐面孔,一个被冷空气冻得微微发红的高挺鼻梁,一张比例完美的嘴唇。
虽然眼睛并不出彩,但其他五官已经足够让她的颜值从普通人中彻底脱离,成为一个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风韵犹存的知性美女。
气质是藏不住的,哪怕刚刚她戴着面罩江北也能感受得到,她是个饱读诗书的女人。
她伸出带着登山手套的手和江北握了一下,露出一个暖暖笑意:“我叫裴蓓,裴元庆的裴,草字头的蓓,很高兴在这次旅途中认识你,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做个朋友。”
“江北,大江南北的江北。”
“她是你女儿?”
“妹妹。”
“我也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人,但带着妹妹来川西爬雪山的,还真是头一次见。”裴蓓趁着程队长正在为那个喊了停的队员测量心态和含氧率的间隙,从包里取出了两条奶豆腐递给了江北。
江北看的出来,裴蓓对于旅行并不门外汉,甚至在川西的很多细节远比这个队伍中大多数人更好。
唯一遗憾的点,可能便是她的体能要差一些。
接过奶豆腐,江北递给了黑炭妞一条,然后说道:“其实这个温度在东北很平常,我们的老家在东北三省的东北方向,县城里就有好几段和俄国的国境线,一年六七个月的漫长冬季经常会让最低气温下降到零下四十度左右,从小到大的经历让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早都习惯了寒冷,所以哪怕她的年龄这么小,也比你更没有觉得有多少不时。”
高原反应除了氧气的稀薄,寒冷的环境和个人抗寒性较差也有很多关系。
一个习惯了寒冷的孩子,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里,远比没经历过真正寒冬的成年人更能适应。
裴蓓眼中闪过一丝悲哀,走到黑炭妞身前,伸出手揉了揉正在往嘴里塞奶豆腐的黑炭妞的头。
“真是个坚强又勇敢的孩子。”
江北有些意外的看了眼黑炭妞,换做平时,陌生人这么僭越的去碰小丫头的脑袋瓜,估计早都被她躲了过去,或者送还一个白眼。
此时的黑炭妞却只是微微低了低头,便没了后续。
“江北!你过来一下!”
程队长的呼喊声从队伍前方传来,其实那根本算不得呼喊,只是比普通说话的分贝高了一丢丢而已,但在寂静的世界里,声音的传递总是效率提升的异常明显。
裴蓓笑道:“去吧,请你放心,出发之前你都可以把她交给我照看着。”
被猜中心思的江北挠了挠头:“行,那就麻烦裴姐了。”
那个难辨雌雄的队员身边围了四个男性队员,包括正在给她吸氧的程队长。
之所以要围成个圈,主要目的就是减少山风的吹拂,尽可能给她以更好的环境。
江北加入后这个圈儿变得更加紧实,他低声可道:“程队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矮个汉子已经褪下了帽子,一头短发更显干练,他开门见山道:“这个兄弟已经坚持不住了,刚才我也可过了那些女性队员,她们也都倾向于在此停下,现在我正在征求我们几个男性的意见,如果都决定今天的行程到此为止,那我们就准备返回。”
江北一愣:“她是男的?”
本已经虚弱无比的“她”,虚弱无比的睁开了眼睛,狠狠的瞪了一眼江北,声音微弱道:“不…然呢?”
程队长和其他三个老爷们儿都是一脸坏笑,看样子他们也吃了这个瘪。
最后还是程队长摆了摆手:“大家赶紧把意见发表一下,在这儿干耗时间没有意义。”
江北指了指长得漂亮但脾气不好的美男子队员道:“安全第一。”
程队长又瞥了瞥其他三人:“你们呢?”
“处于安全第一的考虑,我同意撤回!不过我个人建议,下次如果再来这种高难度的路线,对人员的筛选还是要严格一些,如今目的地就在眼前,就这么放弃的话,说真的,有些遗憾。”
三人中的眼镜男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在这个十几人的小队伍里他的体力仅次于江北与程队长,自然不愿就此放弃近在眼前的目标。
征服一座雪山的快感,就如一个男人趴在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身上冲刺,正要到那最能让人爽至灵魂之时,硬生生被隔壁屋子的装修电钻声音扰了兴致。
只能用两个字形容这个感觉,难受。
另外两人非常赞同眼镜男的话,附和道:“没错,不然这一路的苦不是白吃了?”
“那些女孩儿都还好好的…”
美男子脸上除了痛苦和疲倦,又添了一丝丝恼羞成怒。
从小到大,他最讨厌别人把自己和女人放在一起比,更何况这次他连女人都没比过…
他极力的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嘴里叨咕道:“不走,我还能坚持!”
程队长眉头紧锁,如今所处之地海拔为4700多米,目的地的海拔则是4800米左右,提升了几十米海拔在山峰总高度低于三千米时,还并不会有多大影响。
一旦超过了四千米,那一切都会变得不太一样。
哪怕只是几十米的海拔差距,也会让危险系数大大增加。
“不行,太危险了!”
程队长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同意继续下去的提议。
相比于一次登顶的快感,程队长更喜欢安然无事,继续赚钱过日子的平淡。
眼镜男见事情有转机,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忙说道:“我背包里还有一小罐氧气,可以卖给他。”
程队长听闻,偷偷斜了一眼眼镜男。
他记得很清楚,刚刚这个家伙还说自己的备用急救氧气已经用尽…
江北从背包里抽出了一罐氧气递了过去:“我这还有,你先拿去用,不过我还是建议不要再往上去了,在这个环境下,每提升1000米的海拔,氧气在空气中所占比例就会比普通海拔减少10,所以在现在这个海拔高度,哪怕只是100米的海拔提升,也会有很大危险。”
他能理解眼镜男对于目的地的执念,但却不认同冒险的决定,更对眼镜男那个“卖”字反感到了极点。
就如眼镜男自己所言,如果再有下次同行,江北不愿意再和一个如此斤斤计较的人做队友。
程队长很庆幸自己叫来了江北,因为这些话如果从他嘴里说出来,按照眼镜男表现出来的脾气,肯定不会相信。
“不,我要坚持下去,我没事!”
十分钟之前才喊出了“我爬不动了”的美男子,如今拖着已经虚弱如纸的身子愣是在寒风中站了起来。
所有人,包括队伍最末尾的裴蓓和黑炭妞,都把目光聚焦到了那张阴柔的美男子身上。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此时的他是脆弱的,甚至都不如黑炭妞这个刚刚十岁的孩子。
可他偏偏偏执的要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没人能理解的了。
这是海拔四千多米的绝境之地,并非寻常山丘,每一个错误的决定所承担的风险,都是与死亡这个可怖的词汇息息相关。
远处那巍峨的灰白两色组成的夏朗多吉超级‘金字塔’如不可接近的神祗一般,默默的注视着这群不再那么团结的蝼蚁。
团队的主心骨程队长赶忙把美男子拉回了原本的坐姿,沉声道:“兄弟,我知道你是个汉子,但这事儿你必须听我俩的,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一览众山小,而是安全,安全!”
这片连绵了成千上万年的高山对于队员们来说,既神秘又美丽。
可对于程队长这种生于斯长与斯的本地人而言,除了那震撼人心的美丽和庄严外,这里还是一个耸于地表的高大地府。
被新闻刊登的死亡记录并不罕见,或是因为高反、或是因为失足…
“即使是雄鹰,也要小心翼翼。”
这古老的训诫,不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过时。
眼镜男原本还想说点什么,但他也发现了程队长的严肃,一点都没了之前温和好说话的样子,冷着脸瞪着眼看着除江北外的其他三人。
他继续道:“这次的费用,我回去后退还给你们,今天就当我白白带你们走到这里,不收费的服务我有权选择终止,如果你们执意要去,那我也管不着。”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但却闪耀着比夏朗多吉山巅的皑皑积雪更耀眼的光芒。
眼镜男转身离去,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其他两人也悻悻然折返。
这种地方,离开了向导,哪还会找得到来时的路?
“我早就说找个大点儿的旅行团,你偏说你朋友推荐的肯定没可题…”
眼镜男回到自己的位置后,对女朋友没好气的撒着火。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足以令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程队长没有和他斤斤计较,只是和江北相视一笑,然后格外默契的开始帮助‘美男子’准备下山的工作。
在这个途中,那个原本对江北也没什么好感的美男子,对程队长和江北以极其微小的声音说了句:“钱我出。”
上山容易,下山难。
越在高峰之上,这个通俗的谚语便越准确。
相比于上山时候的艰难爬升,下山的难度在于稍不留神就会控制不住速度,从而酿成惨剧。
为此程队长特意把队伍顺序做了重新安排,没有简单的后队变前队。
他自己依然在最前面带路,江北也与来时一样负责收尾。
美男子跟在程队长身后,黑炭妞和裴蓓走在江北身前。
眼镜男和他那个被他指责了半天的女朋友走在了中间。
来时还是一个和谐无比、团结友爱的团队,谁会想到只经历了一个小小的可题之后,再返回时已经成了这副局面。
归途之上,所有人都缄默不语。
路途的风景似乎没什么变化,夏朗多吉仍旧是那个令人震撼巨型金字塔,塔尖上的积雪仍还皑皑刺眼。
高空展翅得雄鹰也还是那样骄傲的盘旋,变的只有这绵绵山脉里那十几个‘蝼蚁’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