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宫中宣旨的车马停在了“天赐福”客栈的大门外。
黄门侍郎高宪举着玉轴蚕丝卷幅,站在风雨声回荡的廊道下,高声宣读:“…主犯韩荦钧,曾犯十恶之罪,蒙上大赦,不思悔过,无念君恩,以此残忍无极手段戕杀勋贵有功之臣,其罪不容诛矣。判处凌迟之刑。从犯金瞿氏,处斩刑。旨到之日即行。”
常千佛的计划再度被打乱了。
瞿涯、良庆和千羽的三联手失利让他明白,就是召集再多人手,也绝无可能纯凭武力将瞿玉儿从穆沧平手上劫走。
他和穆子焱商量了半宿,制定了一个半渡而击的计划。
即趁人马渡江之时,于半道发动奇袭。穆沧平对穆月庭爱护甚深,便由她装病痛绊住穆沧平一时片刻。
这时凌涪凿穿船板,制造混乱。趁乱穆子焱去解救韩荦钧,常千佛则携瞿玉儿跳江水遁而去。
借着常家堡三面环水的地理之便,常千佛自小便深谙水性,即使在这种暴雨连天,江水猛涨的恶劣天气里,带一人博浪击水不成问题。
凌涪也足以自保。
况且船上的穆子焱和穆月庭兄妹也能帮他们拦阻追兵一阵子。
穆沧平已经有了一个纵火伤女的恶名了,决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再落一个杀子杀女的口实。
常千佛和穆子焱连夜推敲细节,将各种可能出现的变数都考虑到了、并制定出妥善的应对措施,确保行动不会出任何纰漏。
然而现在,这个完美的计划,因为一道圣旨的到来,尚未实施便宣告终结。
常千佛甚至觉得,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容翊、瞿涯,甚至是窦鄢和韩荦钧,他们这些人,走出的每一步,都在穆沧平的计算之内。
否则无以解释,为什么每一次突发的事件,都将将好将他们的行动扼于未发之时。
又何以解解释,这一件件看似与穆沧平没有多大关联的事件,偏每一件,都在推动事情朝着那个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
只有一件事除外,那就是贵芊的死。
但常千佛觉得,这件事还没有完。穆沧平奇怪的态度让他意识到,贵芊的死只是一个伏引,自己出面验尸,窦鄢强横结案,都是被人操控着走出的某个计划里的一小步。
它终有一天会爆出,炸得某个人粉身碎骨。
一天当中,阳气最盛的时辰是午时,又以午时三刻最甚。通常犯了极恶之罪的人会选在这个时候行刑,伤其魂魄,不得入轮回转世。
韩荦钧和瞿玉儿的行刑时刻,便选在了当天午时。
吃过朝食,大队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不是去往南面的建康,而是折道向西,去一个叫做得云的小村庄。
得云村是一个沿江而布的狭长村落,家家户户依山筑居,门户错落,相望不相闻。
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毗连村庄有一块远近闻名的巨岩,名叫欹云岩。
此岩自河床拔起,始突兀于江水之上六尺,叠石怪状,斜拔而起,高出两肩山岸十丈有余,挑入江面又有十一二丈。
其状葳蕤,如层云欹斜,高悬大江之上,故名欹云岩。
窦鄢选在这里行刑,是听信了手下一方士进言,云此岩独凌众岩之上,上承天露,脚踩大江,又位于山南水北,乃阳气极盛之地。
午时三刻行刑的犯人,死后魂魄飘散,再叫这欹云岩上盛足的阳气一冲,必是云烟不留。
别说投胎转世了,连孤魂野鬼都没得做。
寄予厚望的侄子被杀了,窦鄢当然是恨韩荦钧的。
他更要将这份恨意昭昭示于天下。只有这样,人们才会相信窦存勖的无辜,才不会去深挖事件背后的真相。
那桩被窦家人深自捂藏的秘辛,也将伴随着窦存勖的死,永埋地下,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鉴于前一天的频频被袭,为确保行刑顺利,窦宪事先并未告知大队此行的目的地。
去哪里,只有他和穆沧平,方士,还有一个当地的向导知道。
不想还是遭到了埋伏。
欹云岩虽名为岩,千万年风雨侵蚀,风化成沙,渐沃养出一层覆盖在坚岩上的厚土,草木葱茏,易于伏击。
队伍先是遭了一波礌石滚木,正四散寻找掩体,身后乱箭便起了。弓手们训练有素,一拨射完补箭,一拨即毫无间隙地补上。
看这极具章程的打法,那些个头上裹着布巾、穿着杂服的“山匪”八成不是匪,是也想来分一杯羹的军中势力,且是精锐。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站在顶峰喊话,粗声大嗓,嚷得半个山头都能听见。
“窦鄢!你为替你那个天生不全的侄子遮丑,竟诬陷韩将军与人通肩,毁人名声,你要脸也不要?”
怕什么来什么!
窦鄢目色一沉,眼中已见凛冽杀意,手中长枪直飙了过去。
毕竟是军中悍将,就是赋闲荒废了多年,生猛的底子还在。一杆长枪去得又疾又猛,准头甚好。
喊话那人也是身材高壮的结实汉子,拿刀一拨,竟没接住那力道。肩膀一颤,往旁边一个趔趄。
身后的人七手八脚地来扶,开弓对窦鄢一阵猛射。
窦鄢早年战场杀敌的勇劲上来了,抢过一个虎贲军手中的枪,不怕死一般,迎着戈林箭雨往上冲。
才出数步,一道青影从身边疾掠过去,峰顶上白光飞闪,眨眼间不知几多起落,那些个“山匪”便如被割了麦子似的,大片倒伏下去。
那喊话的汉子反倒留全了性命,被点了不动穴,扔进草丛里。
窦鄢心念几转,明白了穆沧平的用意。此人军旅粗野之人,居然将窦府深藏的私隐晓得一清二楚,背后说不得还有什么人,得查明一网打尽才好。
也不枉他对穆沧平如此信赖倚重,此人心思缜密,应变机敏,确是可当大任之人。
他这边念头还没转完,穆沧平已将山顶匪兵杀了过半,剑不还鞘,像一只斜展翅膀的鹰隼,平稳而飞快地向着山腰一侧的弓箭手滑掠去。
见状,被卡在半山腰进退两难的虎贲军和冀州军士气大振,呼喝着朝欹云岩顶涌进。
余下一半“山匪”被穆沧平杀裂了胆,已不堪战,被士气正猛的边军与京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剿灭。
窦鄢略松了口气,回头一望脚下,顿时头皮发麻。
漫山遍野持着各色兵器的江湖人,正乌泱泱朝着欹云岩脚下合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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