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合生堂遇见简从越确是凌涪没想到的。
初冬草木凋,古槐树上的叶子也落尽了,只剩稀稀疏疏的枝干盘旋在天空一角,漏下一片散淡的,带些微暖意的冬阳。
常纪海仍穿得单薄,靠石桌翻看一本医书。
桌上还整齐撂了一摞两三本,纸张颇新。想是才著的。
走近听见简从越在说话。
“…起初觉得很不妥,也怄了好些天。可后来看那姑娘居然真一天天好起来,我就想呀,咱们行医者耗半生学这一生本事,为的是什么呢?不过求世人无疾,身心安泰。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又何必在意求医之人是否有病,又是不是真的给她看了病…人活一把年纪了,临了临了,这些奉行了一生的道理上反倒困惑了。”
老人直摇头,没有指名说姓。
可凌涪心里门儿清,这一听就知道在说穆典可。走过去,从福伯手里接了茶壶,亲上前给两位老人家斟茶,顺势就坐下了。
常纪海神情淡淡的,倒是不以为然,“道非恒道。但守得衷心不改,适时变通,亦无不可。”
呷了口茶,却笑:“初学弟子,还是别这么教了。”
简从越也笑,“活迂了,不如老太爷通透。”
“变通有变通的妙处,坚守有坚守的可贵。”常纪海淡淡说道,“世间之法不一,也无高下,守本心而已。”
喝了会茶,又拿起医书来看。
随口问:“那孩子最近忙些什么?”
这话本不难答,哪想简从越就犯了难。
“老太爷见谅。”老大夫惭愧道:“老朽驽钝,和四小姐打赌输了,答应了她此事不往外说。”
常纪海瞧着简从越郑重其事模样,便笑了,“何事如此密,扎灯笼?”
简从越默了。
原该想到,常家堡在穆典可身边放了那么多人,有什么事是老太爷不能知道的?
“是。”
常纪海都知道了,简从越再说细些也不算违诺了,遂滔滔打开了话匣子,“…半个院子都给塞满了,也不晓得是要做什么——什么色儿都有,喜庆得很。说是就这两天就要拿出去。我是真担心,青山穆家祖宅那头正办着丧事,这要张灯结彩地升上天去,不是让人指着脊梁骨骂悖逆吗?”
虽说穆四这小丫头满嘴歪道理,总給他噎得吹胡子瞪眼,但他是打从心底里挺欣赏这个聪明丫头。
实在不想看她把路越走越窄。
“你晓得她要做什么吗?”常纪海没应简从越,反问凌涪。
凌涪想了想:“大约和公子的生辰有关罢?”
因解释道:“老太爷可还记得,荒原一战后,四小姐在清水镇住满七天以后如约离去?那之前,公子在镇上的一家作坊赶做了一批孔明灯,是打算当晚投放给她看的。后来人走了,公子独个乘舟看了那场灯…我猜,四小姐那时走不远,应是也看见了。”
看见了,记在了心里,想还他这一份亏欠。
简从越这时没说话,她以为穆典可赶这时候扎些花花绿绿的彩灯,是为气穆家——却是想窄了。
“倒没听你说过。”常纪海道。
“怕老太爷心疼。”凌涪叹气,“当晚公子回去时那模样,我现在想起来,也还心疼。”
事情办得出乎意料地顺利。
凌涪拿丧葬期间放彩灯易招是非来说事,提议把穆典可请来常家堡为常千佛庆生辰,常纪海只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其实凌涪心里清楚得很,穆典可同穆家闹到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彼此亲情全无,守不守孝的不打紧,老太爷也不看重。
除了简从越这等克己守礼之人,恐怕也没人真把这事当回事。
放个灯而已,还能比那一口接一口抬出城去的棺材更骇人了?
老太爷心疼孙子,他顺水推舟。酷爱电子书常千佛得了凌涪的准信就兴冲冲地去宏里巷了。路上一连想了七八上十个说服穆典可的主意,腹稿都打好了,愣是没用上。
“你真的想去啊?”他再三确认。
可别是口是心非,勉强应了他,到时去了又难受了。
穆典可这时才显出一点不高兴来,一双含烟眉蹙着,不满地看着常千佛道:“莫非你不愿意我去?”
“当然不是。”常千佛忙解释:“我是担心上回的事闹得不愉快,你心里有疙瘩,更想和我两个人单独待着。”
穆典可当然只想和常千佛两个人待着,可常纪海既然请了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得接着。
拒了这一次,说不得就没有下一次了。
“你过生辰,也是要和家人在一起的,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她笑,“而且这回有你在,我哪能受欺负呢?”
她越懂事,常千佛就越心疼,“委屈你了。”
穆典可笑着把头连摆,“哪里委屈了?你爷爷不喜我是早就知道的事。我也不是为他才来的洛阳。你待我好就好。且你这么辛苦地为我们的将来筹谋,我什么也做不了,就更不能拖你后腿了呀。”
她经过这几个月的调养后,气色见好,双唇嫣粉色,嫩花瓣似的一翕一张,仿佛能嗅见甜香。
常千佛瞧着瞧着眼神就变了,揽住伊人腰肢往前一带,俯首吻下去。
却叫穆典可推开。
常千佛扭头,跟随穆典可的视线一道往外看,却见原本掩着的门不知道何时开了。
尧真抱着一只竹编彩球站在门缝里,两只眼睛瞪得溜圆,直像是比那球还圆。
穆典可嗔怪地瞪了常千佛一眼,忙去安抚尧真。
常千佛心里那个幽怨,眼睁睁地看着姑侄俩牵手走远,还听尧真稚声稚气地问:“小姑姑,常叔叔为什么要咬你呀…疼不疼?小可儿给你吹吹。”
要说他对尧真这孩子,观感是真复杂——有时瞧着玉雪可爱,像人间小精灵;有时是真的…很不可爱!
常千佛走后,穆典可就开始为送礼的事犯愁了。
她辛苦筹备大半月的成果,不用说,这回肯定是用不上了——总不能雇几艘船,把灯拉去常家堡的绿水湖上放吧。
跳舞就更行不通了,有那么多长辈在场呢。
常千佛的生辰在即,选礼实在紧迫得很,偏她能商量的两个人——庾依和穆月庭又全在青山上。
穆典可苦恼地坐在大门口,搜肠刮肚地想:送金器玉挂吧,常千佛似乎不打喜欢这些东西;送字画又太随意,显得不够用心;缝制腰带,做个荷包,手艺实在寒碜…
这送礼之事,简直比世上最难的术数题还要让人头疼!
今日恰逢苦菜花每月才有一天的“纵己日”,两小只坐在树下,围着一整案的零嘴小点吃得不亦乐乎。
难得有见到穆典可犯愁的时候,苦菜花就一副高人姿态发话了,“要我说,堂堂常家堡的公子爷,要什么有什么,还真不缺一件两件礼物。要么呢,就别送,要送就豁出去就送份大的——”
穆典可听小姑娘这口气,直觉感到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苦菜花一撇嘴,噼噼啪啪往下说了,“你没发现吗,常千佛只要一见着你,那俩眼睛呀,幽绿幽绿地放着光,跟饿了好几年的狼似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哦,这男人呀,给他素狠了是要出毛病的,到时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啪!”一个酸菜坛子从天而降,砸落食案上。
梅陇雪躲得快,逃过一劫。苦菜花被溅了一身一脸的汤汁,尖声大叫:“谁呀?谁干的?!要死了——”
要说苦菜花骂人的功力,那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给她惹毛了能叉着腰连骂一个时辰不重样。
可现在,她是真的不敢骂呀。
穆子焱脸黑得像锅底,拔步向穆典可走过去,瞧她一脸红云,还隐隐约约带点娇羞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我说你都打哪找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放灯第二卷,68章,许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