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穆典可也改变了战术,不再避开李慕白的防守,手握长枪疾刺,“叮叮叮叮叮叮”,几十下接连刺下,枪头密集如雨点,一枪赶着一枪刺在厚越剑厚而阔的剑脊上。
一时枪剑相撞之音不绝,嘈嘈切切,如琵琶疾弹。
然而就是再好的琵琶手,双手十指都用上,也比不得穆典可落枪急促,一声近似一声,几乎没有一丝间隙。
那剑脊处本就维护着剑身的稳定,李慕白出剑力量就是再大,也架不住她这样连番进攻,剑身一要再摇,偏出数寸,五指渐拿捏不住剑柄。
不由得暗自惊心于穆典可的应变力。他平生所遇对手不知几何,人人都只道他的行川剑行剑沉稳,厚重如山。
要么是自认不如,甘拜下风,要么是心中不服,一见真章之后落败而去,再不言战。谁会想到用这么个法子破解他的优势。
这个女子看似单薄的身躯里竟蕴藏着这么强大的斗志和不服输的韧劲,即使面对曾经击败过自己的对手,也丝毫不怯战,却能从容不迫地冷静思考,找出化解危机的办法。
此等智力与心志,也怪道穆沧平那样的天才都深为忌惮。
一时惊叹一时感慨,然而手上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若现在场上只有穆典可一人,他倒不惧。
此刻自己虽然落了下风,但凭借精湛的剑术和应敌经验不难反转,毕竟论单打独斗,自己的实力远在穆典可之上。
然而穆典可也说过,今日不是比剑,是不讲君子之风的生死博弈。
穆典可的实力本就不弱,再加上寒江雪等人从旁协助,自己弄不好今天真的要命丧此地。
勉力撑了几招之后,再也禁不住,厚越剑脱手飞了出去。
李慕白反应奇快,在长剑掉落之前,飞身跃起,伸右手一揽,握剑在手,满注入内力,凌空大力一划。
剑气肆意喷薄出,将方圆一丈地的野草冲得齐刷刷倒向一边。
剑气中央,草木尽斩,满空都是碎屑。
穆典可弃了长枪,就地滚开,躲过他这运了十成十内力的一剑,一个鲤鱼打挺弹跳起来,绕到李慕白身后,双手去抓他的足踝。
李慕白匆忙一闪,仍叫她一手薅到了袍摆,抓住奋力一扯。
穆典可这一把用了狠劲,整个人合扑了上去。
李慕白那身袍子虽旧,却是真真的好衣料。他家夫人原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小姐,嫁与了他之后,屡遭牵连,却从无半句怨言。
李慕白陷狱之后,夫人奔走相救,不离不弃。后来又随他上了剑阁,种桑织布,打理柴米油盐,将一双细腻白嫩的手生生磨出一层茧子。
李慕白的这件衣服的布料也是她亲手所织。考虑李慕白习武之身,衣料易磨损,特意将布匹织得又密又紧实。寻常衣料用一根纺线,她便用两根,虽说工序复杂,耗工又费力,织出来的布却是格外结实。
线与线密集,置于太阳下不透光。寻常被刮蹭一下也不会破损。
是以穆典可这一把虽大力,那袍摆也只被她扯得微微变了形,不曾撕裂。
李慕白被扯得身子一歪,身形难稳,往下跌落下来。
穆典可手腕内扣,缩入袖中,再伸出来时,已握了鱼肠剑在手,抬臂扬手,极其迅猛地一剑扎进李慕白的小腿。
抓紧深陷李慕白小腿中的鱼肠剑,借势反身一扭,双错发力,一阵猛踹,踢到李慕白胸肋上。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武者斗武了,是近身搏杀,是杀手之招。
李慕白一代宗师,论斗武,在场诸人皆远远不如。
但论杀人,他就没有穆典可在行了。
李慕白硬解寒江雪一掌,本就受了重伤,哪禁得住她数脚连踢,直觉五脏六腑翻搅着,身子混混沌沌,都好似不是自己的了。
拼着一口气,挥剑朝穆典可头上击落。
穆典可一击得手,不做留恋,迅速拔剑撤走。
青衣飘飘,身如鬼魅,瞬间离得三四丈。
李慕白一剑挥出,终只落空。
此时与李慕白一掌对接,受了重伤的寒江雪已已调整好步伐,再度双掌齐袭来,陌上花和蓝田玉两人一人向南,一人向北,双枪对刺。
李慕白急速掠起,就着身体朝向的方向,往西南角冲了去。
但见前方夜色沉沉不透,风吹影过,似有人影晃动。
心头遽然一惊:徐攸南!
交战到现在,寒江雪三人都与他交过手,只有徐攸南还没有动!
按穆典可的部署,他此刻应该就守在西南方位某一处,等着他自投罗网。
李慕白猛然止住脚步,强行拧转身体,回头往相反方向冲去。
此时蓝田玉和陌上花已举枪刺到。
李慕白生死之际陡生大力,挥剑连拍,竟将蓝田玉与陌上花两人连人带枪一起拍飞了出去。
去势已成,再无人能阻拦。
李慕白一口气松到一半,蓦地眼眸一紧,想退已是来不及了。
徐攸南笼着手,笑眯眯地站在前方五丈处,灰色的袍子上打下一匹月光,像刚刚从天上下到人间,站在荒原上环顾人间的仙人。
只是这个仙人不是来赏景的,是来杀人的。
徐攸南抬起手一挥,袍袖翻动,两粒指甲盖大小的梅花镖一起射出。
像两颗划过夜色的流星。
李慕白横剑挡来,那梅花镖角度自是取得刁钻,李慕白刚经过一场恶战,体力已大是不济,强忍着胸口钻心痛,将那两粒梅花镖“啪”“啪”截住,挥剑扬飞了去。
第三粒梅花镖再来。
李慕白躲过前两粒梅花镖已是勉力为之,这一击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眼见那梅花镖在月光下荧光幽幽,泛着极为动人的粉紫色,定是淬了剧毒的。
李慕白心知此劫难逃,保持着挥剑的姿势,放弃抵抗。
回想起自己刚入仕时的意气风发,再到后来,身陷囹圄,黯然离乡。
这半生起起落落,人事浮沉,将死之时看去,皆如浮云。
唯有数张脸庞闪过,那般隽永深刻,父母的脸,恩师的脸,还有惠娘那含着温柔笑意的脸庞。
惠娘她,自嫁与自己以来,并没有过过多少好日子。前十年他热衷仕途,后十年他醉心武学,竟是忽略了她这么多年。
只可惜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
他看见那枚粉紫色的梅花镖刮着风,带着旋儿,离自己越飞越近。盈盈幽幽的,像一朵开在夜色里的紫茉莉,分外夺目美丽。
他还记得在建康城的积芸寺外,他第一次看见随母去上香的惠娘,她头上便是簪了这么一朵细细小小的紫色茉莉…
他叹了口气闭眼。
“叮”一声清音在耳边响起,本该射到脸上的梅花镖被弹飞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