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一阵风过,几片轻云遮了月,地上月影一暗,清光骤敛。
常千佛看着穆典可尴尬神情,嘴角不觉扬起一抹笑意,说道:“就这样吹吹风也好。”
两人又静静地坐了一阵。
常千佛道:“小的时候,经常和素衣坐在合生堂的院子里看星星,爷爷教我们认天上的星辰,北斗星,牵牛星,还有太白星。”
说着伸手一指:“你看,那就是太白。”
穆典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漆黑的天幕上疏疏几星,正中央的一颗星子皎洁明亮,正是太白星。
云散月出,水样的月光重新洒落下来,照在两人脸上,有一层淡淡柔和的光晕。
穆典可问道:“素衣,是你的妹妹吗?”
常千佛笑道:“是啊,素衣比我小五岁,今年一十五岁了,正好比你小了两岁。”
穆典可纳惑道:“你怎么知道我多少岁?”
话出口却觉问得多余了。常家堡素来情报通达,常千佛想知道她的事,叫人查一查便都一清二楚了。
常千佛笑而不语。
穆典可叫他看得有几分赧然,便又说道:“我听人说,常家堡的大小姐是研香制药的高手,原来她年纪竟这么小么?”
常千佛笑道:“素衣不爱针灸切脉,喜欢跟药草打交道。她于钻研药理一道有天赋,心思也专,入得便深些。说起研香制药,我比她也是颇有不如。”
穆典可见常千佛提到妹妹时满目柔和,一脸愉悦的样子,不由得在心里羡慕起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来,轻声说道:“你一定很疼你妹妹吧?”
常千佛笑道:“天下间,哪个兄长不疼爱自己的妹妹呢?我和素衣,打小没有父母在身边,自然得多疼惜她一些。”
顿了顿说道:“其实穆大公子也很疼你。”
若是不疼她,又怎会在自己性命攸关的时候,还担心金雁尘对她不好,想要带她一起走。
抛开在穆沧平面前告密那件事,穆子建的确不曾亏待她。儿时那些宠爱和疼惜,也都是真的。
穆典可小声道:“我知道。”
常千佛抬手笼了笼穆典可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别在耳后。
带着薄茧的手指触到耳廓,温热的触感让穆典可心中一悸,耳根处顿时泛起一片淡粉的胭脂色。
下意识地身子往后侧了下,神情有些局促。
常千佛意识到她的不安,移开手,神情里也有几分赧然:“抱歉,我一时…情不自禁。”
不说还好,一说穆典可脸更红了。
又是寂寂无言好一会。
常千佛问道:“你会吹笛子吗?”
穆典可点头。
音律虽不能一通百通,到底也是相关的。她幼时学过琴,后来到了漠北,学胡琴,筚篥,上手便格外容易。笛子也会一些。
常千佛道:“你等我一下。”
起身飞快回屋,取了一管苦竹长笛来。那笛子做工考究,孔洞凿得细致圆润,打磨光滑,一看便知是好物。
穆典可有些纳闷,同行一路,并未见常千佛随身带着笛子啊。
常千佛解释道:“我去楼下煎药时,遇着一位做乐器友请提示:长时间请注意眼睛的休息。网推荐:
生意的客商,跟他买了这管笛子。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了。”
穆典可道:“你总是送我东西。”
常千佛笑道:“就当是回礼好了,你送我的书签,我很喜欢。”
穆典可无端地又有些脸红,低头试吹了下两声,笛声透澈清亮,音色上佳。
遂横笛低低地吹奏起来。
下意识地吹了一首叫作《思故乡》的边关乡谣。说的是一个少小离家的游子,历经千辛万苦回到家乡,此时父母亲朋皆不在,游子站在一片茫茫坟茔里,茫然四顾,举目无亲的凄凉心情。歌词是:
思故乡,故乡在远方。
寻故乡,故乡山水长。
哀故乡,故乡回不去。
望故乡,故乡在何方?
曲调哀婉苍凉,叫她横笛娓娓诉来,俨然一片刻骨哀痛。
常千佛静静地看着她横笛垂眉吹奏,心头泛起一针尖子的疼意,慢慢蔓延开来。双目幽深暗沉,尽是怜意。
乐为心声。
穆典可吹的是她压抑心中多年无人诉说的思乡之苦,是独身漂泊,无枝可依的孤独与彷徨。
一经打开心扉,胸臆如潮水澎湃,不歇不止。
曲调凄凄惨惨,越拔越高,大有凄厉之意。
吹到这时,穆典可自己也觉察到了,敛了敛心神,正打算收音了,忽觉得手上一空,长笛被常千佛常千佛伸手夺去,接着她未吹完的曲调吹奏起来。
笛声大气悠扬,一改方才的哀哀惨惨,听着竟有一种天地旷达,自由自在的况味。
如浓夜散去,明日将出,令人胸臆顿开。
穆典可在他的笛声中渐渐平静下来。
一曲毕,常千佛放下笛子,说道:“我少时游历到关外,听人唱过这首乡遥。好听是好听,只是哀婉了些。”
穆典可低了头,只是不说话。
她是人人称道的神童,心气高傲,乃是狂傲惯了的。只是每每面对常千佛,总有一种俗物自惭的自卑心思。
他的字,他的曲,他的心胸格局,都不是她所能比肩。
常千佛接着说道:“我十岁那年,甘肃金城的黄河岸决堤,父亲下洪救人,不幸遇难。
没过多久,母亲便离开我和素衣,到洛阳城外的尼庵里出了家。
那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很难过,不明白这些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后来爷爷把我带到铜楼上,什么都没说,只让我每到难过的时候就到铜楼上坐一坐,吹一吹楼顶的风。
我在铜楼顶上吹了一个月的风。看着太阳每天东升西落,看着朝霞变晚。看洛阳城外山川莽莽,原野无际,终于想明白爷爷要对我说的话。
相比起上万年的沧海桑田,日月变迁,我们的这一生实在是太短暂,太微不足道。而相比起这漫长的一生,那些曾经令我们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痛苦其实也很短暂。它终将过去,终会消弥。
所以无论如何,在活着的每一天,我们都应该善待自己。能抓住的奋力去抓,失去的莫再伤怀。”
他轻轻捧住她的脸,眼中疼痛未消,俱是深情:“典可,我真的希望你能快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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