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抬步往云家庄里走去。表面镇静,心中却异常紧张。
以金雁尘的聪明,不难猜到云锦是为柳家人而哭,为柳家鸣不平。
金雁尘对柳宿天恨之入骨,日日夜夜恨不能食之肉,寝之皮。然而,手刃仇人的当天,自己的下属之女,却因为同情仇人,用这种愤恨的眼神看着他?
这种心情,穆典可光想一想,都觉得无法忍受。
更何况现在的金雁尘异常危险,情绪完全不可控。
如果他执意要杀掉云锦,穆典可猜想自己恐怕拦不住。她甚至都不确定,如果她出手阻拦,金雁尘会不会连她一块杀了。
空气沉凝,雨夜生寒。
云啸义的脸色有些白。云家姐弟紧张地看着金雁尘,谁都没敢说话,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会将事情引向不可收拾的局面。
穆典可脚步一顿,回头又道:“还不跟上来?”
云锦犹豫了一下,抬脚跟了上去。
金雁尘沉脸看着穆典可和云锦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火把照不到的夜色里,终是没有说什么。
云啸义含泪跪下:“还请六公子宽恕小女糊涂无知。”
这回金雁尘没有伸手去扶他,转身大步走进了雨夜里。
穆典可在一条回廊里站定。廊檐下的风灯连排挂着,静幽幽的,不算明亮,却也足够视物。能看清云锦那双肿得像桃核的眼。
云锦今天晚上的确是狠狠地哭过一场。
柳家再怎么仗势欺人,也曾是云家庄的姻亲。
对于不明真相的云锦来说,柳家人的每一分关爱与礼遇都是珍贵的,都是需要用真心去回报的。
那些都曾是亲近相熟的人。就这么一夜之间全没了。她如何能不痛心?
穆典可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长廊外纷乱得近乎疯狂的雨影,良久沉默,问道:“很痛苦对吧?”
云锦没有说话,穆典可自己回答了:“怎么会不痛苦。”
她定定地望着回廊外,嗓音空洞,又有些轻飘:“我记得那一天,天气很冷,地面冻硬,结着厚厚的霜皮。本应该下雪的天气,却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憋着一口气,就是不肯下下来。大团的彤云像铅坨子一样堆在天边。可我觉得,那些铅坨子,是压在我心上的…”
她顿了下,语声哽咽,难以为继:“…你懂那种感受吗?你根本连哭都哭不出来…我跟着我娘下马车,刚出了帘子,她就叫了一声,转身捂住我的眼睛。
你根本想象不到一个人怎么可以抖成那个样子…我就从我娘抖动的手指缝里看到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
每一张脸我都认识,又都不认识。他们变成了黑色,紫色,惨白的,死灰的…每一张脸都狰狞可怖,告诉我他们死前的痛苦…有的被毒虫子咬了,烂出一个大窟窿…我的四表哥平时最爱取笑我,他也是所有表兄弟姐妹中,除了六表哥以外,最疼我的人。我找到他时,看到他的满口牙都被人敲掉了,嘴上脸上全是血…霓裳表姐最会跳舞,三舅母夸她的腰软得像柳条。可是…”
穆典可的声音带了哭腔,却咬了咬牙,坚持说了下去:“你见过那样的柳条吗?上面挂着肚肠,还有破碎的心脏…为了让外祖父分神,他柳宿天枉自称一代大侠,却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将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活活折磨至死…还有小十四…他死的时候只有两岁,被人按到鱼缸里活活憋死,嘴巴里全是青苔…”
穆典可仿佛不堪忍受一般,冲出回廊,仰头望着天,雨水冲刷下来,泪水了无痕迹。
她咬着牙,喉头滚动,因为极力克制,整个人都在发抖。
过了很久她重新开口,嗓音又恢复到一贯的冰冷,挟着一股子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凛冽恨意:“当时我就在心里跟自己说,不管这些人是谁,躲到了哪里。此生上天入地,我都要把他们揪出来,手刃之。
佛祖宥众生,圣人大慈悲。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可以成魔,可以下地狱,但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云锦没见过这么激动的穆典可,也没有听过这么无人道的故事。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穆典可猛地转身,眼神冷酷,声音更是冷得像铁像冰,扎人骨髓:“你说冤冤相报何时了,那凭什么要在我这里了?如果我也伤了谁的心,那便叫他们也来杀我好了。只要他们杀得死,我绝不叫声一声冤屈。”
这话是冲着云锦来的,如果你要为柳家人抱不平,大可以来杀我,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云锦对柳家人的情义,当然不足以让她为了柳家人去杀穆典可,也不足以让她去向自己的父兄和亲姊讨要一个说法。
何况谁是对的,谁是错的呢?
云锦抬头看向天空,大雨下得像从天扯下的一道厚重帷幕。灯笼的光映着水幕,将黑透了的天照出一块半透明的区域,灯光与夜色交界的地方,昏糊斑驳的一大块,底色泛灰。
从前她以为白天是白的,夜深就该是黑的。到底年少阅历浅,不知道这人世间的事,复杂至斯,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言尽是非?
云锦说道:“对不起。”
未经历过他人之痛,随意判人是非,定人之罪,确实是她失当。
穆典可没有接受云锦的道歉,嗓音有些冷淡:“以后不要在六公子面前表露这种情绪,他真的会杀了你。”
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锦心里想,刚才回头转身的那一刻,穆典可那种眼神,是真的很想杀了她吧?
云锦觉得自己心中的是非曲直一夜之间从清晰变得模糊,再也没了立场,没了坚持。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飞霞院,正赶上徐攸南来找云啸义拿酒。
云啸义在地窖藏了十几坛子苦醇醪。是金家灭门的那一年,昌平永德巷一位精于酿酒的老师傅赠送给他的。他没舍得喝,一路带到了姑苏,窖藏了快十年了。
那可是开盖就香飘十里的陈年好酒。
徐攸南笑道:“十年是个好数字啊,应情应景,我便派人去取了。”
云啸义看着这位风姿脱俗的美长老,心中有种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城府再深的人,也总会有些情绪藏不住。比如穆典可,在说到一些她想回避的话题时,她会习惯性地垂下眼睛,长睫低垂遮住眼中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
但这位徐长老就不是能不能琢磨透的问题了,而是根本就无从捉摸。
任何时候他都在笑,笑得温和怡人,如沐春风。你不知道他是喜还是怒,是悲或是其它。
哪句话说得得不得当,哪件事做得妥与不妥,都无法从他这里得到任何回应。
人对于未知的事情,会本能地产生恐惧。
徐攸南笑着自去取酒了。他走了好一会,云啸义才想起自己没告诉他藏酒的地窖在何处。
云央笑道:“这您就别操心了,这位长老手里可是掌管着情报宫,死去几十年的人都能被他从地底下挖出来,何况几坛子酒?”
云啸义看着新寡却笑靥如花的长女,心头凛了凛,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
作为一个父亲,在这件事上,他终究是有愧的。云央儿若无其事总好过哭哭啼啼吧?
云央又问云锦:“锦儿,姑娘跟你说了什么?”
云锦心绪纷乱,穆典可说的那些话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复述一点,遂道:“没说什么。”
她对云央其实是有怨气的。柳亦琛这个姐夫,别的不说,对她爱屋及乌,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
云央听出她语气不对头,也不招她,倒是不悦地看了云啸义一眼:“爹,那云林是圣姑娘假扮的,您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
但凡云啸义稍微暗示下,自己也不至于去干那些糊涂错事。挑唆柳亦琛派人去川南刺杀圣姑娘的事,想来是瞒不过她的。
她若秋后算账…云央想都不敢想。
云啸义道:“姑娘不让说,我能说吗?”说着不禁有些恼:“我原以为你是个懂事识大体的,哪想到这么没分寸…还有你娘,好在姑娘宽宏大量,许我把她从庵庙里接回来,不再追究。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而沉凝,道:”主子宽大是主子的事,做奴才的要懂得感恩,更加不能张狂。稍后,你随我去清平居向姑娘磕头认罪。”回头瞪了云峰一眼:“还有你,就凭你骂的那些不成体统的话,剐你几次都不为过。”
云峰不服气道:“您不是说她只是六公子的义妹吗,算哪门子主子?”
云锦在一旁没有作声。
云啸义怒道:“主子不主子,岂是你说了算的。就算不是主子,她是明宫圣女,你有几个脑袋给她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