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时六公子要替你安顿家人,你说他们死了。”
徐攸南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眼神玩味,慢悠悠问道:“为什么不说真话?莫非从那时你就起了异心?”
“没有!”相里默大声吼道。
他像一头被毒箭刺中要害的野兽,猛地弓弹起身躯,两名执行宫弟子被这股骤来大力掀得往后仰倒。
一阵拉锯对抗,一名执行宫弟子抬脚踩住相里默的脊背,两人两边同时发力,将他重重按回地上。
相里默大口喘气挣扎,胸口在地面碎石上碾磨,他像个被冤枉了的小孩,挣扎吼叫:“我没有!”
他的气势衰减下去,脸贴在地上,低声呜咽起来:“我不是人。”
总不过是叛了,初一十五,又有什么区别?
“…不说,因为相里家做了对不起金家的事…她阿娘,她兄长…怎么有脸要六公子费心安顿?”
相里默放弃了挣扎,脸也贴到了地上,不知是痛苦的情绪太强烈,还是羞辱所致,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盟主对相里家恩厚…祖上有磨面的手艺,便帮他们在长安开了米面铺子,常叫给厨房送货。就是这样,熟悉金家的后院,才被人抓去引路…”
原来如此!
金雁尘蹲踞不动,眼神如淬了冰。
相里默捶地痛哭:“我是真想亲手杀了那个逆子!可是我狠不下心啊,那么多年,我没好好地照顾过他们,没有教过他!”
“…我没动手,江宋查了出来。上门去砸了铺子,全长安的人都知道相里家做了恶事。
仙儿她娘自吞恶果,三十那天夜里就被人砍死了。那逆子侥幸逃了一条命,没死在金家,却遭人活活殴死。
这是他们自己造的孽。可是仙儿…仙儿她是无辜的啊!
因为江宋一闹,仙儿在长安城没法做人了。订下的亲事没了,上门去理论,被人打出来,撞见醉酒的流氓,就这么给害了…最后,最后嫁了个年纪大的鳏夫。
老母亲也被活活气死…”
老人满脸的皱纹抖动着,似在哭,又仿佛在笑:“您知道那个害我母亲和我仙儿的人是谁吗?是您的好兄弟江宋啊,六公子!
他若要杀了那逆子,我不怪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让整个相里家都没有活路?要毁了整个相里家?
——江宋!”
相里默捶地嘶吼,狰狞的神情可见透骨恨意。
江宋…
时隔多年,不期这个名字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撞入他的耳中。
挟着旧岁月的意气风发,对比今日的家破人亡、花凋景残,生出一种别样的残酷与炫美,心头波澜,不知是甘是苦。
江宋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在长安那座城里,英雄少年不止金家的儿郎。大贾江家的江宋,没落贵族谢氏的谢自尔,都是与他志趣相合的好兄弟。
江宋性情疏阔,与他又更为投缘。
两人时常结伴纵马出游,行侠除恶,醉酒狂歌,是长安城外秋天原上最让人羡慕的一双游侠。
两人结为异姓兄弟,曾有过“唯妻不可与共”的豪言誓词。
少年重义气,一度传为美谈。
他猜相里默应该听过。
就算他不知道,穆沧平也应该告诉过他。
“唯妻不可与共——”相里默抖动嘴唇,过了好半晌,才面色如灰问道:“若我要杀江宋,六公子您许吗?”
他自己回答了:“您不许的。母债子女偿,这是报应。何况哪有那么容易呢?那江宋,江宋他…已是昆仑派的内定的下一任掌门。”
此言当真令金雁尘一惊。
他只听说,金家灭门后,江宋为保家门不受牵累,自请脱出族谱,外出云游,至今未归,却不想他竟去了昆仑。
昆仑派地处极远的昆仑雪山,少涉江湖之事。
伴随神秘而生的,往往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实力。
当初明宫要灭颜家、杀颜为,便没有贸然动手,而是先派人去了昆仑山,想方设法让这位昆仑山的大弟子触规犯上,被师门驱逐,然后才让梅陇雪在耀甲的协助下除掉了他。
费尽周折,只为不惹上这个劲敌。
可江宋,他是什么时候入的昆仑?
“江宋并没有拜入昆仑门下。”
似乎看出金雁尘疑惑,相里默说道:“机缘巧合,他救下被这代掌门暗害囚禁在山谷里的前掌门许涯子,得到掌门印。他师从许涯子,师徒两人避世而居,躲了昆仑派许多年,两个月前才回去昆仑山,夺权是才不久的事。”
这两个月来,明宫受穆门和南朝廷两面夹攻,确没心思窥看远方,各方消息都有迟滞。
竟还不如穆沧平的一个暗桩来得迅捷。
“所以你是认为穆沧平会替你报仇?”
金雁尘冷冷地看着相里默,只觉得他可怜。
如此好用的一个暗桩握在手里,穆沧平怎舍得轻易松手,他一定会用好江宋这个诱饵,长久地吊着相里默,榨尽他最后一丝可用之处。
有一天相里默暴露了,谁还指望穆沧平会做个信守诺言的君子?
“还能什么办法?”
从相里默迷茫里的眼神可以看出,金雁尘的怀疑,他也曾有过。
可有什么办法呢?
他上了贼船,手上不干净了,面对穆沧平一再抬高的价码,他除了接受和服从,还能做些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金雁尘表情阴冷,问出一个心中已有答案的问题:“苏渭,是你出卖的吗?”
那个替穆沧平造出了假羊皮卷,差点引自己入觳的苏渭,不是一般的死士。他掌管着死士名册,不是穆沧平养的那些鹰犬到处嗅探,就能随便挖出来的。
相里默会暴露,是因为他还顾念着长安的家人,而苏渭并没有这样的弱点,他是个孤儿,无亲无长,无妻无子。
相里默闭上了眼。
他听到的人间最后的声音,来自他自己的身体——一声很脆的、脖子拧断的声音。
金雁尘站了起来,神色阴郁,但平静,如同刚刚他摘完葡萄,把篮子递给轻岫那时轻松模样。
“怎么说杀就杀了呢?”徐攸南颇为惋惜。
“不然呢?”金雁尘冷冷道:“你还想跟他在这里聊上一天?”
徐攸南还真有个想法。
那时在滁州,他都能忍着恶心和谭周聊一聊,也是因为他实在太寂寞了。
故人凋零,说得上话的人是越来越少。
“也不知道小四儿什么时候能到,丑鹰到底找没找着她?”这个时候,他还真有点想念穆典可。
金雁尘脚步滞了一下。
他莫名有些窝火:“你养的鹰,你不知道?”
“那就是快到了。”徐攸南清雅地笑,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施施然站起:“哎呀,我得去厨房瞅瞅,小四儿喜欢吃什么来着——桂花鱼?这鬼地方可没有鱼!还有什么?哦对牡丹茄子,长老做这道菜的手艺可是一绝…”
金雁尘板着脸往前走,由着徐攸南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他并未留意到,徐攸南在走出好长一段路后,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趴在地上、脖颈扭断旧战友。
从前,对付这些叛徒,是他把刀递给金雁尘,逼他决绝干脆,不可心软。时移世易,这些东西终究不需要他教了。
那个良善的少年,这一路走开,将温情磨成了最坚硬的铠甲。哪怕曾经尊长,他也是再懒得回头顾看一眼了。
所幸,还余了一点桂花鱼的快乐!
苏渭第一卷:11章用力过猛,51章挑战李慕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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