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狂刀与剑终于正面对上了。
轰然响巨,声震穹盖。
因为空气的剧烈震荡,树梢那轮发白的圆月也开始扭动变形,从一只浑圆玉盘迅速拉长成一个颤抖的蛋壳。
良庆手腕一跳,骨缝里传来锥心疼意。
穆沧平的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略蹙了蹙眉,紧攥掌心,手里的精钢长剑如蛇蛟般乱抖乱颤起来。
剑不比刀重,会震动是正常的。但是穆沧平的这把剑不是凡器,扛下良庆雷霆一刀后仍无一丝一毫裂纹,断不会抖动成这样。
穆典可在滁州遭遇穆门杀手围杀时,用过相类近的手法,以强内力注入,引发剑身抖动,使出了穆家剑中那两式有名的杀招——弹云絮,碎天星。
穆沧平更高明一些,他在无可避免地与良庆狂刀相撞的一瞬间,忍痛贯劲于剑,通过内力的波动,引发剑身共振。
且不说刀剑振频难以把控,就算真的有人能拥有这样恐怖而精准的计算力,也断然不敢如此托大行险。
因为没有哪个剑客能控制住这样一把抖得连残影都不辨的剑。
但是穆沧平敢。
穆典可初使弹云絮,用的是她不熟悉的剑,借的是她驾驭不了的内力,在占尽劣势的情况下,一招制敌,将数名穆门杀手铰得粉碎。
可以想象,一旦穆沧平手里的那把剑荡动到时机成熟,发难之事将会呈现何等威力。
“退后!”穆典可厉声喝道:“良爷伏下!”
千羽与梅陇雪二人,一人握剑,一人持瓢,分从左右两侧赶来。
在毫不知情的两人看来,良庆格住了穆沧平的剑,双方僵持,是偷袭的大好时机。但穆典可说不可取,那便只能放弃。
这是他们在同穆典可长达数年的并肩战斗里养成的近乎本能的信任和服从。
师徒两人先后收势,旋身折返。
良庆是常家堡的不败战神,论实战,穆典可尚在他之下。他自然也看得出穆沧平剑身有异,穆典可这一声喊叫,恰如惊雷在他脑中劈开一线灵犀,拨云见日。
良庆并没有依言回避穆沧平的锋芒,而是迎险而上,虚空里大跨一步,身体骤然前倾,凭借庞大躯干的重量,强硬地迫得穆沧平后退一步。
刀剑的挤压到了极致。若想将这二者分开,实是一件绝难之事。
但良庆没有退路了。
无退路时,任何人都能发掘出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己知的潜能:敢行不敢之事,为不可为之举。
良庆双手握住刀柄,猛吸一口气,缩紧腰腹,以一种拔山掀海之势猛然提刀。
肌肉贲鼓的紧实双臂带动狂刀一路上行,与与之紧抵的剑刃相错格移,向四野迸送尖锐的叫啸。
寸步维艰,却坚定地不曾中断。
终于,嚯地一声,刀剑分离,穆沧平手中已荡出百曲弯弧的长剑竟硬生生叫良庆给捋直了。
良庆累近虚脱,撤刀退后。
穆沧平手中剑在剧烈一晃以后,迅速平稳,疾追而至。相斗之时,还没忘了回头看穆典可一眼。
那一眼如渊深,穆典可并不知他是何意。
常千佛却读懂了,一直悬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终于松沉下去。
他知道,今夜之后,穆典可不必再有性命之危。
他尽管不晓穆家剑,却看得分明:穆沧平假意与良庆耗缠,是在酝酿一个绝杀之招,打算以一剑之功,将良庆、千羽和梅陇三人一并解决了。
可是这个计划被穆典可打乱了。
穆典可用穆沧平给的假剑谱悟出了真剑法,又在他剑意乍现毫微时即识破了他的用心。诚如金雁尘所说,穆沧平抛出那本《剑式通简》是想看穆典可有没有能力继承他的穆家剑,那么就在刚刚,他亲眼检测了他试探的结果。
且很满意。
与满门豪杰的金氏不同,穆家三代,也只出了一个穆沧平而已。
他爬得太高,站的位置太陡峭。
若在他百年之后,穆子建做不到一骑绝尘,孤峰临顶。手握一套绝世剑谱的穆氏族人难保不会在宵小的觊觎下,重蹈当年青峡谷的困境。
穆沧平需要一个能续写他的辉煌的继承人,更需要一把能震慑宵小、保全穆氏阖族安宁的旷世名剑。
穆典可是最好的人选。
从穆沧平现身到现在,虽然战斗激烈,已成两死,但其实也才过去短短两个弹指的时间。
穆月庭被着急应战的耀辛扔到地上,抬头时正好看见那道熟悉清癯的身影在空中盘桓,连日来积压恐惧和委屈终于在此刻爆发了。
血泪污脸的她已然顾不得仙子的仪态,手脚并用地往前奔爬,哭声叫道:
“爹——”
“爹——”
“爹啊,我是月庭,我和大哥在这里!”
爹…纷繁杂芜的喧响里,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是谁在唤他?
玉儿,还是满儿?
他有两个女儿,是上天悯他少时孤苦,赐予的珍宝。满儿长得像他,玉儿像母亲,是沙漠上无人可以相比的美人。
他其实更喜欢性情如他一样坚毅的满儿,但因为玉儿先天有那样的病,他和娜娃尔怜惜之余,总是忍不住多疼小女儿一些。
后来满儿死了。
他只剩下一颗珍珠,想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给她。玉儿却说,只想要最好的夫君。
嫁女儿的那天,女儿哭了,为人新妇的心是欢喜的;父亲是笑着的,心里却在流泪。
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他低下头,认真地用袖子的里布拭去眼睛上沾着的掌血,又把手掌在胸口蹭干净,小心翼翼地将那双如琥珀般美丽的眼睛包在干净的布帕里,放在心口,掖平,藏好。
他握紧拳头,站了起来。
剑芒在夜色中滑过,如同一天陨星在飞舞。
穆典可目光追随着交织成网的星轨,努力去捕捉穆沧平的每一次出剑。
可是太难了!
穆沧平如今的剑法,已近无招式可言,因为出手太快,看起来就是简单地直来直去。
她只能通过观察穆沧平手指的细微变动,以及每一次收放剑时身体的姿态,将这些讯息杂糅,迅速在脑中进行区分和组合,比靠最为匹配的穆家剑式。
这本是她所擅长的,但这次并不管用。
穆沧平出剑太快。
就算她能做出准确的判断,等她出声提醒良庆,再到良庆做出反应,这一点点时间上的迟滞,已足够穆沧平两式收还了。
偶有那么几次,她成功地预判到了两三招之外,穆沧平却能在出手一瞬,针对她的提醒,及时做出调整。
实力之差,如天渊鸿泥,根本无法跨越。
冷冷月光映上剑身,如一条流动的水银,虚空一荡。她看到穆沧平的手腕转了。
从一开始他一直尽量采用简平的招式,这一次却选择了复杂的剑招。复杂意味着多变,手上的动作多了,就总能找到突破的机会。
但她还是低估了穆沧平。
穆典可清楚地记得,她刺出那样一剑,手上变化了二十四个动作。而穆沧平,她只看见了十三个,且只是一瞬间,然后那剑就去了。
——金乌堕,一丈霞!
她杀耀乙,一剑贯心,扯出三尺红霞。穆沧平一剑西来,比她杀耀乙的那一剑实在快了太多。
但是良庆不是耀乙,他是狂刀。
穆沧平没有采到他的心头血,只是划伤了他的腹部。
圆月当空,匹练般蜿蜒的长河上出现一幅奇异而瑰丽的画面——一幅巨大的红纱,纵宽两丈有余,如雾如霰如烟,似静且动,缓慢无声地覆盖下来。
以穆沧平出剑之快,扯出两丈艳霞并非难事。他最终只拉出一匹薄纱,是因为良庆受伤不重、出血不够的缘故。
于是那纱整个薄得几乎透明,只在月色下泛着隐隐红光。
这应当是穆沧平这十多年来出手最失败的出手。
穆沧平沉下目,瘦劲腰身拧转,长臂所指,剑气伏风倒草,一式“芳草歇”将前来相助的千羽和耀辛逼退数丈。
而梅陇雪因为战斗经验太浅,已经被千羽赶回马车。
现在方圆两丈里,已经没有人能阻碍他了。穆沧平身体急堕,如一只悬崖坠落的鹰,平直滑下,一剑光寒,直指常千佛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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