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居被火烧坍的半边院已经修葺整理完成。
穆岚爱琉璃,重买了整幅簇新的五彩琉璃珠帘挂在月洞门前,有人经行时,璃珠磕碰,叮咚作响。
穆岚从前极爱听这声音,如今也觉索然。
仔细想来,从前很多缺少了不行的东西她并不是多喜欢。只因从前饿过、穷过,生怕让人看低了,便食不厌精细,用不嫌奢华,处处想彰显得高人一等。其实又有几个人,是真正因为这些东西,将她高看了一眼的呢?
穆子建说,她要栽一回跟头才能清醒。
确然,从云端跌落泥潭的这些天,是她这二十多年来,活得最明白的一段日子:看清别人,也认清了自己。
穆月庭把带来的人参给了暮云,又接了春树递来的茶,搁在手边小几上,道:“大哥太忙,让我来看看你。”
穆岚笑了一下。
她跟了穆子建这些年,太了解他了。
歆白歌回来了,众目睽睽下前展示了她雍容大度的正室风范。穆子建一定会牢牢抱紧这棵大树,让世人看到他与歆白歌的伉俪情深,从而淡忘他因妾蒙羞的一段不堪往事。
至于她这个让他声名受损,蒙了污羞的人,无论是不是有冤,都将被他弃如敝履。他是不会想起她的。
穆月庭显然说了一个善意的谎,在穆岚神色了然的一笑下,稍显尴尬,端起水晶盏喝茶。
“月庭,你和我说一句实话。”穆岚道:“你给我凤髓香,是不是穆典可让你这么做的?你有没有也分给过她?”
当时心死如灰,她并不关心事情真相是怎样的。如今最难堪,最绝望的时候过了,她还是想弄明白到底是谁在害她。
穆月庭面上和悦颜色散了去,冷淡似覆了薄薄一层霜。
“岚姐姐,是你说自己夜里不得安眠,闻了我的凤髓香便心怡身爽,非问我讨了一盒。怎么如今反倒成了变成我害你了?”
穆岚有些诧异,穆月庭不会没听懂她的话,这番变脸是要维护穆典可了。
她冷笑了一声道:“果然姐妹还是要亲的好。”
说完又后悔了。在这个宅子里,最得罪不得的人就是穆月庭,何况还是在她四面楚歌的时候。
穆月庭居然没怒,冷冷地盯着她看,道:“因为妒忌吗?”
“看不惯小四儿,找了可笑的理由对付她,是因为妒忌她有亲姐妹,亲兄长,妒忌她有人爱,你却把原本爱你的人逼得一个个远离了你?”
“你闭嘴!”穆岚尖声大叫起来。
穆月庭从小被教导要柔婉和善,但也不是软柿子,看着穆岚毒箭一样的目光,慢慢合上茶盖:“岚姐姐,你太让人失望了。姐妹,当然是亲的好。”
穆岚笑了两声,脸颊爬上蜿蜒的泪行,“终究,连你也嫌了我…”
若不是听穆子建亲口说,穆月庭真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姿态柔弱,楚楚可怜的女子,背后还有那么凶戾的一面。
她居然连着两回差点置穆典可于死地。
本以为她是受令于穆沧平无可奈何,生出那种“兄长爱妹妹”的荒唐想法,也不过是为了自欺欺人,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
现在看来,是她的心扭曲了。
她不敢承认是因为她自己的自私和虚荣,让她最终失去了穆子衿,就只能疯狂地迁怒他人。
不是穆典可,也可能是别人,廖十七,穆子建,都说不准。
穆月庭看着这个伴她一起长大,曾经也让她欢喜钦慕过的“姐姐”,忽然觉得好陌生。
“方才你不相信是大哥让我来看的你,露出那种嘲讽的表情。诚然,在对待你被陷害的这件事情上,大哥做得薄情了。可在此之前,你是怎么辱她,让他难堪的?就是被你爱惨了的二哥,你除了偏执地索爱,为他做过什么吗?你可知他心里的委屈和痛苦?”爱我电子书“你闭嘴你闭嘴!”穆岚尖声厉叫,双手乱抓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他的委屈又不是我给的,是穆典可给他的,又不是我给的…”
穆月庭静静地看着她崩溃地哭,以为自己也会哭,居然没有。
她想起在滁州槐井街的那个院子里,金雁尘冷漠地同她说:“等有一天,我杀了穆沧平,再杀光你的族人。你不得不背井离乡,蝼蚁般卑贱地生存。你自恃的美貌,成为招引祸事的罪恶。到那时候,你就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而那时候,她居然正为了穆岚废掉的双手而讨伐穆典可的冷血无情。
难怪金雁尘看她的眼神那么嫌弃。
想必那时候,他是真的觉得她很蠢。
从前她总觉穆典可心狠,可现在呢,她才经了多少事,被磨砺几回,心也这么硬了。
穆月庭都走出好一程,兰珠儿才回过神来,小跑追出,替穆月庭打起月洞门上的琉璃帘子。
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半惊吓半钦敬地盯着自家主的背影看。
太吓人了!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穆月庭说这么狠的话。
她转念想到,好像自从四小姐回来,这宅子里的人好像全都变了。三小姐这样是好是坏她也不知道,但不管怎么说,小姐以后不会被穆岚那个坏心的女人骗了,这就是好事情。
两人经过沧澜院时,看见穆仲铖从另外一条路上走过来,像没看到他们一样,直接进了隔壁的阆苑。
“小姐。”兰珠儿唤了一声。
“走吧。”穆月庭说道。
她猜到了穆仲铖是在为闫桂山和罗绮夫妇双双身亡的事情奔走,这件事她没有能力插手,也不想去关心到底是不是穆典可干的。
她谁也不能帮,谁也帮不了,便安心做穆家的女儿,做小四儿的姐妹好了。
舒弋挽着藤条篮子在桂树前采花。
一年衰景时,叶落草枯,到处可见衰败之象。唯阆苑这片花草天地,一年四季蓬勃如春。
秋海棠和金茶花都开了,蝴蝶兰和迭迭香争抢地盘。
最抢眼的还是菊花。
各色深红浅碧,流金耀紫,肆意而绚烂地泼满一整个花苑。
道旁的细长花圃里,栽种着一长排十余株花色深艳的泥金香。正展蕊,瓣如管匙,平展飘逸,别有姿态。
穆仲铖目光落在边上两株之间稍新的泥土上,看花株的间隔和泥色深浅,这里原先也该有一株泥金香。
他这么想的,也这么问了:“这里泥金香是少了一株吗?”
舒弋不会武功,耳目不如习武之人灵敏,这才惊觉苑里来了人,转身瞧着是穆仲铖,很有些诧异,微弯腰,“大爷。”
朝穆仲铖目指的位置看了一眼,答道:“月前挖了一株,送去给刺史府的夫人了。”
穆仲铖微眯了眯眼,无端送什么刺史夫人!
又问:“哪个夫人?”
“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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