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的夜晚无月,只有船头一盏风灯照黑水。
等转过了这片山,就能看见常家堡错落的千家灯火了,星星散布,在一片无边际的暗黑里散发着幽微却顽强的暖意。
“公子。”摇桨的昌叔回头唤了一声,嗓音带笑。
常千佛以手支额,睡得沉,还是安缇如轻推了他下肩膀才醒来,两眼迷迷瞪瞪,声音还有些哑,“到了吗?”
船离岸尚远。
常千佛下意识往对岸望,一点灯笼火光在风中摆,就晓得昌叔为何唤他了。也笑起来。
穆典可一手抱着睡着了的若冲,一手挑一盏八角灯,裙摆被夜风扬起,起起伏伏地摆。
脚下还有小儿醒着时拿树枝在地上作的涂鸦。
还有十几丈,常千佛弃了船,一跃上岸,从穆典可怀里接过儿子。小家伙睡得香甜,两手紧搂住母亲脖子不放,费了好些劲才掰开。
“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和成缺吵架了。”穆典可笑道,“这么大点孩子,也不知道像谁,气性儿这么大,发誓这个月都不要和成缺一起睡了。”
“像我。”常千佛笑道,“今天三十,也就这一宿了,气性不算常。”
穆典可想到若冲气鼓鼓发誓的模样就忍俊不禁,感慨,“傻傻好骗的日子也没几天了,再大点,跟居彦一样,就要成日地斗智斗勇了。”
“夫人辛苦了。”常千佛伸一手牵住穆典可,又抬臂颠了颠若冲屁股,好叫他睡姿舒服一些,问道,“今天做什么了?”
“上午给咱们院里的几棵罗汉松剪了枝,可把荪仪吓坏了。”穆典可笑道,“下午就什么也没干,光陪着两个小家伙了。”
又说,“笑笑山打了桑葚,送了一大筐过来,我给分了,给你留了一浅碗。”
“吃不了那么多。”常千佛笑道,“笑笑这疯丫头,还跟从前一样,是一刻也闲不住。”
“我瞧着,可不是闲才想着去打桑葚的。”
“哦,怎么说?”
合生堂内老的老,小的小,这个时辰早睡了。
两人直接回了梧院。
常千佛这一日东奔西跑,人在马背上脑子都没有歇过,着实消耗大。回来前吃过一顿了,还是又叫厨房送了宵食来,狼吞虎咽地吃完。
穆典可生怕他噎着,手边一碗茶,随时准备着递过去。
洗漱完就夜深了。
穆典可想了想,方君与这事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消息来得仓促,她其实没个头绪,还没想好接下来怎么做。
就没拿这事烦恼常千佛。
成婚快七年了,还是有说不完的话。“睡吧。”她拿手指捅了捅常千佛胸膛,又往他怀里靠进去些,“明儿又要早起呢。”听见他在头顶上说“好”,不一会呼吸匀停,是真的累了,话罢就堕入梦乡。
兄弟没有仇不隔夜。
一大早两小儿就又一起挖沙堆城堡了,还不时挤一起咬耳朵,不知又在商量干什么坏事。
论理还是要论的。
成缺先道了歉,若冲睡了一觉也转了念头,觉得哥哥肯定是不小心才把沙子洒自己脸上的。约好的架也就没打起来。
暗流汹涌,兵祸终将来临。从去年起,常千佛就着手转移常家堡的部分产业了。有些是今年才开始的。
动静不能大,还要兼顾求医的病患,千头万绪就难办。
穆典可昨日歇息过一天了,拒了常千佛要她今日再陪素衣一天的好意,吃过朝食就出门了,把常千佛揽过去的事情又拿了回来。
——虽说常千佛从不叫苦累,日日早出晚归她是看在眼里的,也心疼。若是没那份能耐也就罢了,既担得起,总该与他分担一些。
翌日又收到莫垣自建康的来信,说方之霖因陈年莫须有的渎职罪名,被判了斩刑。
关押地却从重兵把守的天牢移到了守备稀松的大理寺。
摆明是一个请君入瓮之局。
方君与不现身,任外间传言纷纷,只要方容一口咬死了不认,案情就无法坐实。
刘颛正是要用方之霖这个饵,钓出方远这条大鱼。
方远也可以选择不来,代价就是:身为人子,眼睁睁看着生父代自己赴死。
穆典可找来甜酒巷子时,穆沧平正抱着一包冷透了的糖炒栗子,坐在墙根矮级上看一群小孩子玩陀螺。
几十年过去了,巷子两边人家的屋瓦陈旧了许多,地面青砖也被过来过往的行人长年累月踩得溜滑反光,失去了原有的纹路。
玩陀螺的孩子也换了一批又一批。
人物俱非,不知道他坐在这里,还能看到些什么?
“是给我买的吗?”穆典可问道。
“你吃吗?”穆沧平眼中竟然有了一丝期待,仿佛全然不察她眼底的嘲弄,说道,“我去给你买热的。”
有的人就能做到把人伤害之后,心安理得地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你不接受他的示好,就是心冷薄情,不识好歹一样。
穆典可无意与穆沧平在此事上纠缠,不应,就是拒绝了,拣了墙角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
身后两墙隔,男人和女人正在激烈地争吵着;远一点,听见锅碗瓢盆翻撞的声响,还有狗叫声…唯独烟火气一如当年。
“接着上次没说完的说吧。”穆典可直白问出,“你也选择了石家?”
穆沧平眸中有激赏意,“你能这么快想明白,我挺意外。”
“我也很意外。”穆典可道,“大乱之世,人人皆有争心。钱裕一一个小小的漕运帮主,尚且有割据为王的野心,你辛苦打下的穆门江山,居然会甘心送人。”
“老了。”穆沧平说道,“根基浅薄,争到头也就止步为王了。天下,终究是世家们的天下。天下…不能再乱了。”
原来也不是没有想过。
“那容翊呢?”穆典可问,“就算真的心灰意冷,也不至于听天由命罢。他也和你同一战船吗?”
穆沧平摇头,“不知道。他肩负两族,就算真的有了不臣之心,也不会让外人知道。也不会让你查出来。”他问,“你是为方之霖的那个儿子来的吧?”
“是。”
“我在建康,确实还有些人手可用。”穆沧平说道,“名单我让白歌写好了。你什么时候出发,叫上她一起。”
穆典可蹙眉,“我为什么要和歆白歌一起?”
“你来找我,难道不是因为不想动用常家堡的力量吗?”穆沧平说道,“常家是医家,药堂遍地,又多妇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穆门都是武人,不惧。你在建康的一切行事,皆可用你大嫂的名义。”
穆典可半信半疑。
穆沧平如此慷慨,很难不让她有别的想法。
“当然,我有我的目的。卖你一些人情,将来青山一脉有难,你不至于袖手旁观。至于白歌,不用担心她掣肘你。是顾大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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