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九年的冬天。
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小小一方庭院中,但见有一人身形中立,两腿微弓,端臂平抬,双手手心内向,如老熊抱树。
便在其吞气入喉的同时,其肺腑中,竟是随之响起一连串“咕咕”的蟾鸣声,更惊人的是他怀里赫然抱着一颗黑漆漆的大铁球,形如西瓜,或许说抱并不准确,只见这人身子摇摇晃晃,似是喝醉酒一样,然双脚却始终稳如泰山,扎根在地,他上身一晃,那大铁球竟是沿着他手臂内弯,从左臂滚到右臂,再从右臂滚着左臂,周而复始,只在怀中不住打着旋,可偏偏就是落不下去。
事实上那铁球不光在滚,本身更在不停的飞快旋动着,像是个陀螺,但就如同如来手里的孙猴子一样,任其如何旋,如何转,却始终挣脱不开那一双手,两条臂。
冬日的暖阳将满院的积雪渲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辉,院角几株梅花开的正艳。
一旁的灶房里,还能嗅到冒出来的柴火气,以及热油炝菜的声音,砧板上,没一会儿又是菜刀飞落的声响。
一方院落,温馨祥和。
苏鸿信双臂再晃,那铁球转的更快也更急,挣扎的力道也越来越大,竟是快要化作一团虚影。
这铁球所练,练的是陈氏太极里独树一帜的缠丝劲,瞧着像是杂耍,但这里面却是包罗千般,既有四两拨千斤的巧劲,还有柔劲、沾劲、化劲、引进落空、舍己从人等运劲的关隘窍诀。
铁球实心,四十三斤重,外表早就被苏鸿信盘的发亮了,那是一颗颗汗珠砸在上面沁出来的色儿,起初他也觉得容易,可看着轻松,真正上手,却是千难万难,球面光滑,不抓不扣,他起初连一圈都没转到头。
直到暗劲有了一些火候,通过筋骨脉络的震颤,使劲力攻伐毛孔,先成沾劲,这才勉强能将铁球运于双臂之内不坠于地,但却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运耍起来极为损气耗力,就这样足足熬了两个多月,暗劲遍布大部分双臂,那铁球方才在他怀中如揽月抱日,有了几分随心。
可接下来不光要铁球在他怀里转,还要本身旋转,可谓是让他大吃苦头,几番较劲,差点把自己砸个半死。
倘若把这铁球初始劲力比作是一,可只在怀里一转一滚,那便是二,再一转就是四,几圈下来,其上所聚劲力简直节节拔高,能转出千斤之重,怀中就似抱虎擒龙,越往后越要命,稍有不慎,擦着就伤,磕着就死,搞的他都不敢在有人的地方练,生怕飞出去把人砸死。
这却是为了磨去他一身露于表象的霸烈刚劲,由刚转柔,不但要卸去铁球自身的螺旋劲道,还要使之在怀中滚动依旧,方能降龙伏虎,习有所成,就这还多亏他媳妇在边上点拨。
其实,这练法已和那杨露禅“鸟不飞”的绝技相差不远,区别就在于铁球螺旋劲力有迹可循,而飞鸟展翅是无迹可寻,左右飘忽不定,这就要讲究一个太极听劲,方能洞察先机,在其发力展翅之时,抢先卸力化劲,使之无处借力,展翅难飞。
快了,想来熬过这年冬天,暮春入夏的时候,他双臂暗劲便能遍布双手十指,届时老茧剥落,易筋换骨,已算是暗劲练上手,就能和那几位族老搭把手,赢了,他就能出去。
这大半年,他虽然没有离开过陈家沟,但却与王五他们书信往来不断,除了一些武功拳脚上的点拨,最关键的便是义和团之势已如日中天,且王五他们,有意请那曹福田统领天津卫的义和团,这让他时长心血起伏,心绪不宁。
想着想着,就这一分神,苏鸿信立觉怀中铁球如恶虎狂龙,瞬间失了束缚。
他眼神一变,左臂骤然如响鞭震空,将铁球卸开,同时抽身退开。
“砰!”
遂见铁球坠地,而后竟是在原地飞旋不止,将地上积雪搅成一个漩涡,只在苏鸿信的注视下,铁球旋转之势渐缓渐慢,等停下的时候,整个铁球已有大半陷在土中,周围积雪,更是呈现出一种漩涡状的纹路。
“吃饭了!”
灶房里传来了陈小辫的声音。
“来了!”
苏鸿信应了声。
这大半年,除了练武,倒也没有真让他种地喂猪,往常陈家沟也不乏来些上门讨教的武林中人,他老丈人说了,只准他用陈家拳打,要是打赢了,就让他出村子到县里转转;好家伙,想他也算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结果这一打,愣是连败十七场,气的他杀人的心都有了,差点怀疑是不是他老丈人故意找高手来敲打他的。
好在越往后,他陈家拳渐成火候,才止住了连败的势头,半年下来,有胜有负。
“咋又是老鳖汤啊!”
擦了把脸,苏鸿信进屋看着饭桌上的东西,不禁暗暗叫苦。
二人成亲大半年,什么都好,唯一差的,就是陈小辫这肚子不见起色,时间越长,就有些急了,没事领着他烧香拜佛,各种滋补之物都没消停过,变着法的折腾他;见老婆着急,苏鸿信也跟着急啊,可连着换了几个大夫,都说他身体龙精虎猛,一点毛病没有,何况他一练武的自己的身体还不了解,可药也吃了,病也看了,菩萨都拜了,死活就是怀不上。
这情况倒是让他想起了自儿个的太爷爷,难不成是他杀人杀的太多了,遭了孽,损了阴德?
他也给陈小辫说了这事,结果不说还好,一说,非要领着他找个相师给瞧瞧,相师倒是找到几个,可无一例外,全是装神弄鬼的骗子。
可谓是有病乱投医,相师没找到,陈小辫又想着别的法子,好几次晚上半夜偷摸把他“断魂刀”藏山下一座土地庙的神像底下了,可惊人的是,孩子怀没怀上不说,那土地爷的泥像第二天过去一瞧,竟然给炸了,吓得她又把刀给抱了回来。
结果现在是天天炖老鳖,把他吃的喝凉水都是一股炖王八的味儿。
话刚说完,苏鸿信就见一双眸子瞪了过来,大有不喝就哭出来的架势,他脸颊一抽,已也不废话,端着汤碗仰头就喝了个干净,嘴里安慰道:“别急,过些时候,咱们回天津找个相师好好看看!”
陈小辫“嗯”了一声,又给他盛了一碗汤,递到了面前。“先喝汤!”
“造孽啊!”
苏鸿信心中暗叹。
却说二人正吃着饭,院里忽然多了个脚步,就见他老丈人背着手,弯着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皱巴巴的信。
“爹,来坐下喝点!”
苏鸿信立马眼睛一亮像是看见了救星,忙招呼着。
可老人神情很奇怪,进了门也不坐下,只是定定看着苏鸿信,然后嘴唇动了动,轻声说道:“津门来信了!”
苏鸿信正喝着汤呢,没留神老人的一样,嘴里只是应了声。
可老人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遭雷击,突然僵住。
“鸿信,你要有心里准备啊,李老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