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前后,杜嘲风快步从天箕宫的地牢中走了出来。
往常的这个时候,冬日的山林应该晨光熹微了,但此时此刻笼罩在头顶的依旧是带着星辰的夜空——魏行贞的幻境仍在。
杜嘲风心中稍稍安稳了一些,此刻,或许是因为熬夜又或许是因为惊慌,他脸色煞白,整张脸只有眼皮和下眼睑显露出血色,如同一只枯槁的鬼怪。
“天师…?”
在外守卫的暗哨见他这样的表情,不由得有些担忧。
他们迅速递上一块热毛巾,“您还好吗?”
杜嘲风接过毛巾,用力地把它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不太好。”杜嘲风答道,“看好牢里的人…我要去一趟陛下的行宫。”
“是。”
“任何人…”杜嘲风看着守卫,“任何人,都不准接近那间牢房。”
“明白!”
杜嘲风丢下毛巾,正要出门,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石道的走廊上灰尘纷纷抖落——不仅仅是天箕宫,整座三辰山似乎都在震动,但地牢里的人都不怎么慌,大家仍像昨天夜里面对从天而降的山石一样镇定从容,彼此合作着拉起了一张阻挡碎石和支撑石道的网。
这一阵震动来势汹汹,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然而就在所有人以为大难临头的时候,一切又突然戛然而止,迅速恢复了宁静。
除了桌上被洒落一地的纸笔和碎裂的瓷片,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刚才是…地龙翻身吗?”有守卫低声交头接耳。
“可能是吧…?”
所有人心里都浮起同一个念头——皇上还在行宫,岱宗山就地震了,这意头怕是有些…
杜嘲风脚下带风地离开了这里。他健步如飞地在山峦之中腾跃而行,向着孙幼微的行宫去了。
如果刚才那真是普通的地震…
那真是最好的结果了。
大雪下了一整夜,在拂晓的时辰暂时停歇了下来。
仅仅一天一夜,山林间的雪就足够没过膝盖,魏行贞艰难地撑握着参商,身上到处是正在流血的豁口。
夹谷衡束发的布条在昨夜的风雪中被吹散了,那些粗而直的头发像豪猪的刺一样披散在后背,他也喘息着望着眼前的对手——来到中土之后,还从未有任何一场战斗让他这样狼狈。
…又这样充满乐趣。
他看得出汲真的修为远远在自己之上,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就算自己很多次不慎露出破绽,汲真的进攻都像隔靴搔痒一样丝毫奈何不了自己。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汲真手里的那把剑——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几处伤口都是那把剑留下的这些伤口都很浅甚至没能让他流血。
这让他既意外又得意。
他望着汲真,意识到这个和自己缠斗了一整夜的对手已经差不多到了他的极限。
雪地上到处都是血有些是新鲜的有些已经凝固发黑。
按道理汲真应该早就倒下了,但是他没有。
夹谷衡有许多次机会可以直接将眼前人拦腰斩断但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这样的一只赤狐何其难得,若是能完整地剥下他的皮毛给先生做一件御寒的狐氅岂不正好?
然而打斗持续到现在,夹谷衡着实有些不耐烦了——这个狡猾的对手虽然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是动作却非常敏捷,以至于自己的几次捕捉都被他勉强躲过。
“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夹谷衡冷冷说道“你还要这样苟延残喘多久天该亮了。”
魏行贞没有回答。
眼前夹谷衡的身影已经有了几道重影,天地与丛林都在摇晃。
魏行贞感到自己方才被打中的左耳开始耳鸣,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得安静。
北风的声音在渐渐减弱,他仅有的一点力量,也跟随着流淌的鲜血一起一点一点流失。
不妙。不妙…
今晚让他感到惊愕的事情太多了,第一次遇到有人能够直接突破他的幻境击碎他的防御,扛下他的进攻…
原来有些屏障即便以一腔孤勇迎上去,也无法破除。
可惜他在打斗中应对失败的经验实在太少不知道独面不可战胜的强敌之时撤退亦是一种保全等到真正明白这个道理,逃走的力气早已经在之前的战斗中消耗殆尽。
夹谷衡望着眼前在风雪中如同一座雕像般屹立不倒的对手。
…这是已经死了么?
他刚想“喂”一声试探,就见魏行贞慢慢松开了参商剑。
凝固的血流结成硬痂,已经封住了他的左眼,魏行贞的意识堕入了半混沌半清晰的狭间。
死亡的气息跟随着北风吹拂过来,把一切的杂念都吹散了。
一切都像是惯性和本性的驱使,纯粹而强烈的杀意,让他向着夹谷衡的方向又靠近了一步。
他忘记了强与弱的云泥之别,忘记了恐惧,甚至将求生的信念也远远丢在了一旁。
夹谷衡哑然失笑。
他刚要发出嘲讽,忽然感觉迎面而来的风中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大地就在这个时候震动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要从地底的深处挣脱一切枷锁,这磅礴的力量在陡然之间以排山倒海的气势从天而降,压得夹谷衡不得动弹。
所有先前被魏行贞划破的伤口发出淡淡的青绿色光芒,这些流动的微光像是活物,它们先是像藤蔓一样慢慢伸出触角般的枝节,继而又像河流一样彼此汇聚,变得粗壮而难以挣脱,等到夹谷衡反应过来,它们已经编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大网,将他整个人紧紧束缚在原地。
这突然之间的情势逆转让夹谷衡无所适从。
不远处,魏行贞步履艰难地步步靠近,那目光像极了前来索命的鬼魅,自始至终没有从夹谷衡的身上移开过。
——先前被他舍弃的参商剑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剑身覆盖的红色光芒,一如魏行贞炽焰般闪烁的红色右眼。
地面绽开巨大的裂缝,强风从地底深处往上吹拂。
泥块、岩石、积雪、尘埃…地面上的一切都被径直向上抛掷。
头顶群星咆哮。
脚下地裂山崩。
魏行贞终于走到了夹谷衡的面前,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眼前如同待宰羔羊得夹谷衡,表情倨傲冷漠。
魏行贞面无表情地开口说了几个字。
在巨大的声响之中,夹谷衡听不清对方的任何声音,但从魏行贞的口型里,他认出了对方要说的话。
——受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