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种冲击,也未必是坏事。
金子能换的白银多了,而大顺延续着张居正的改革,基本上可以算是白银做基准货币,幕府这几年的财政可能还真有可能大有好转。
说不定幕府还觉得,开关挺好的,你看手里的黄金越来越值钱的,原来一两金能买的丝绸,现在只要八钱就能买到了。
德川吉宗考虑了一下刘钰提出的秘密要求,除了绘制地图这件事外,别的其实都很容易答应。
本就存在先当几年买办攒钱的想法,他也怕刘钰真的因为节俭令等再来打他,本就想要这么做,还能换回大顺对幕府延续的承诺,可谓很值。
唯独就是绘制地图这件事。
既是日后安危皆在大顺之手,也是彻底臣服的一个标志。即便大顺还没有压迫到让日本上交版籍,留了几分颜面,但只怕日后再绘制大顺全图的时候,一定会像朝鲜的情况一样,把日本也绘制在版图之内。
但这时候实在没法反抗,负责谈判的松平辉贞已经说过这个密约的事了。不答应这一点,大顺是不可能卖枪炮和军舰给幕府的。
二百万两白银对幕府而言不是笔小数目;被大顺站在国土上绘制地图,也不是件小事。
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况且如今各藩各有心思,恨不得争着抢着当鱼肉,德川吉宗亦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能答应下来。
对刘钰的承诺和保证,他还是信得过的。如果真不是这样的心思,那也实在没必要卖给幕府枪炮,只是刘钰挖的坑到底在哪,他至今还没看出来。
坑,肯定有。这一点德川吉宗很确信。只是到底是十年后才陷人?还是百年后才陷人,那就实在不得而知了。
明知是坑,可跳下去的诱惑还是极大的。
“这些条件,不需要签订条约。一则传出去不好听,天朝也恐日本的一些愚昧百姓以赵构暗讽;二则古人云信不由衷、质无益也。”
“不论如何,既是将军答应了,咱们亦算是同朝为臣了。将军封个郡王,到时候我若见了将军,还要行礼哩。”
“既都是勋贵一族,正该与国同休。天朝不亡,则幕府难灭,这一点将军大可放心。”
德川吉宗也只好点点头,确实,这玩意儿要是明明白白地写在条约上,确实不太好。
好在大顺的保证对德川氏而言,诚意很大。尤其是在册封世子的问题上,可比朝鲜那边宽容多了,朝鲜那边换个世子,还得和礼政府打几年嘴炮,完后还得送礼。德川氏这边,只是走个形式而已,和德川氏之前“奏请”天皇延续将军之位差不多,区别不大,换个人奏请就是。
两个人又讨论了一下武器交割的时间,确定了在第一批赔款到位的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顺这边可以先租借给德川氏一批水手和军官,作为教官,教授德川氏属下的人怎么开船、开炮。
可谓是诚意满满。
这种诚意满满的背后,更加剧了德川吉宗的绝望,看得出刘钰真的是一点都不担心日本将来反噬。
以之前的经验来看,德川吉宗认定刘钰看事很准,如今如此诚意卖枪卖炮,原本想着只是表现一下绝望,会面之后是真绝望了。
两人商定了后续的一些重要问题后,会面就此结束。不过刘钰暂时也不能立刻离开,大阪开埠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这件事要交给在德川吉宗看来有能力且忠心的阿部正福来做。
后续的一些细节,还需要阿部正福和刘钰进行一下沟通,尽可能做到双方都满意。
会面结束后,德川吉宗召见了阿部正福。
在正式任命他为大坂城代、总摄开埠海关诸事之前,德川吉宗很深入地和阿部正福进行了关于开埠后法令的交流。
阿部正福认为开埠之初,没有经验,也缺乏时间,暂时不能够组织起专营制度。
应该先允许商人自发贸易,待熟悉了开埠贸易之后,再由幕府挑选出合适的大商人,组织株仲间。
所谓株仲间,就类似于股份制垄断,一家称之为一株,仲间为伙伴之意。也就是几家合伙,买断某种贸易品的专卖权,这样便于幕府收取利益。
阿部正福的思路便是先让商人广泛竞争,胜者通吃,由幕府授予胜利者特权,强化专营。
前期在竞争阶段,也容易总结出市场的规律,幕府亦可亲自下场,看看什么赚钱投入其中,赚上一笔。
鉴于金银价的问题,阿部正福则建议这一次赔款大顺尽可能赔给白银,幕府准备囤积黄金。等到金价上涨的时候再抛出,从而套利。
之前的海商也不止一次用金银差价套利,日本有这方面的经验。原先可以管制,但现在既然彻底管不住了,这钱还不如幕府直接下场,自己去赚。
既然幕府铁了心要拿关税填补财政亏空,而且也确实找不出更好的填补财政的方法,阿部正福也只能贯彻幕府将军的意志。
一方面阿部正福站在公事的角度去看,开埠对日本未必是一件坏事,他有自己在福山藩改革的经验,也有自己对经济的理解。
另一方面,站在家族和私心的角度去看,自己这个大坂城代肯定只能是暂摄开埠事宜。若是自己能够做的好、做的完美、做到了让幕府有钱花,日后阿部一族肯定是要增加封地,距离幕府中枢也就更近了一步。
如今正适合和刘钰勾兑一下,做到幕府满意、大顺也满意,这就是他这个大坂城代能否继续干下去的第一道考验。
德川吉宗也没有把和大顺之间的密约内容告诉阿部正福,只是说了说日后财政收入的思路,他这个大坂城代只要能尽快把钱收上来就好。
事物都是正反面的。
进口关税收钱越多,同样也意味着日本金银外流的越多。
但日本的金银外流,那是政治家要考虑的事,比如已经故去的新井白石。而现在,已经定下来要靠关税和专营来充实财政的幕府,已经不可能再去找一位政治家来制定决策了。
几日后,刘钰即将乘船离开,前往下关换约的前一天,阿部正福特来见他,对开埠后的关税、经营、司法权等一些细节问题,进行了讨论。
大方向上,要和德川吉宗先谈定。
小细节上,要专门的刀笔吏来商榷。
不大不小的这些问题,作为将来开埠的指导方向,两边的身份都算是比较合适。
两边见面之后,阿部正福先介绍了一下自己。
刘钰则是习惯性地问了问阿部正福,在做藩主的时候,对本藩的财政问题是如何改革的。
从一个人的施政政策,大约可以判断出一个人的经济学趋势。日本封建制下,诸多藩都在不断试错,各种奇葩的政策层出不穷,这种细节正可以为谈判交流做到心里有谱。
阿部正福便将自己主持改革的思路大致说了所。
控制人口数量、限制结婚年纪、严格执行嫡长子继承制、弟弟给哥哥当佣人等,从而确保土地不要彻底碎片化,使得百姓拥有一定的抵抗灾荒的能力。
同时对于已经零碎化的农民土地,不具备长子继承确保土地不拆的太碎的条件的,则默许豪商、豪农兼并。
虽然鉴于德川吉宗和德川宗春的路线之争,阿部正福之前口头上是支持德川吉宗的节俭令、反对德川宗春的‘鼓励食禄阶层消费才能促进经济’的说法。但其实阿部正福内心是支持德川宗春的路线的。
阿部一族一直致力于进入幕府中枢,出过不少人物。岛原之乱阿部正次敢先斩后奏,主动承担责任要求各藩准备武力镇压;黑船事件后,签订日美条约的也是阿部家阿部正弘。
既想要进入中枢,也免不了需要钻营、关系、送礼,财政状况一直困难。农民身上已经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只能琢磨着从豪商豪农那搞一些,故而经济政策也倾向于扶植工商、在保证嫡长子继承制和晚婚制的前提下默许豪农兼并经营、依靠武士这种食禄阶层的消费能力活跃经济。
阿部正福大致介绍了一下,刘钰内心也就给阿部正福定了性。
大顺这边,因为儒家传承的文化基因,天然亲近西蒙斯第为代表的小资社空想,后世也继续延续,在文化上天然亲近小资社,多数人不喜欢冷冰冰的、理性的科社,当然也讨厌资本主义。
这个时代,从何心隐到黄宗羲再到颜元李塨等,都试图复古,把现有的生产力强行塞回旧有的生产关系里,复归完美的农业宗法制田园牧歌、仁政下的井田制、手工作坊行会宗法化用温情掩盖。
而日本这边,则可能很亲近马尔萨斯那一套。
日本土地狭小,嫡长子继承,如《楢山节考》里那般人老了就扔到山里去。
可能若是没有外部势力侵入,自行发展下去,多半在封建与资本的交替期内,马尔萨斯主义会大行其道。
阿部正福的人口政策是一个方面的体现。
再一个就是马尔萨斯著名的“第三者必要论”,在日本这个食禄武士占据统治性力量的国度,绝对会被宣扬光大。
所谓第三者必要论,就是说:开工厂的,卖的所有的货物的钱,肯定比发给工人的工资和设备损耗原材料费用等要高,毕竟要赚钱嘛。
这就会导致生产过剩,因为总的货物价格肯定高于工资,卖不出去怎么办?这就需要一个第三阶层。
这个阶层不生产、只消费。比如,武士、贵族、武士的仆从…他们的存在,就能避免生产过剩导致的经济危机。
所以要保证封建贵族的存在、保证封建食利阶层的存在,才能发展工业…
这简直像是为日本量身定制的。
如果没有西洋势力的入侵,各自衍化,再加上日本被大顺锁死在这,无法外扩,也无法废弃武士,多半会衍化成这般模样,衍生出这等理论。
单就此时阿部正福提到的他在福山藩改革的情况,这苗头已经很严重了,只是缺乏系统理论。
刘钰心道,这倒是个完美的可以忽悠日本的理论。商人喜欢、武士喜欢,至于农民,就从下关到这边一路的考察,已经自发生一两个就不生了。
当然,大顺也喜欢。日本的“第三者阶层”对此时的大顺,可真是太重要了,就指着他们买货呢。确实,能促进工商业的发展,只不过促进的是大顺的工商业,未必是日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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