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欗的想法,几乎是朝中绝大多数人对下南洋获利的态度。
也是刘钰最最最最担心的一件事。
刘钰是讨厌闭关锁国的,在刘钰看来,若是按李欗这么办,和闭关锁国有什么区别?
无非是吧茶叶、瓷器、丝绸,换成了香料。
有什么用?
远洋船队练不出来、水手练不出来、市场占不到。
国内土改增加大顺本国的消费能力、瓦解小农经济,这比下南洋难十万倍。但凡刘钰有一点本事能在国内解决这些问题,他都懒得往南洋跑。
南洋问题最大的难点,还是在内部。
就今年来说,哪怕荷兰东印度公司那边与大顺达成了合作,也不可能明年过完年就可以直接运货。
也就是说,今年的香料贸易,如果不卖给英国人,等于毁了。
但要是卖给英国人,今年还来得及,继续收购香料,英国人打包运走,大顺这边继承的荷兰的产业,能收多少,英国东印度公司就能吃多少。
可是,这样一来,大顺下南洋,肥了自己,也肥了英国,这是刘钰绝对不想看到的情况下。
尤其是即将面临印度争夺战的节骨眼,这就是资敌。
问题是,这需要一个长久的眼光。
今年要是直接能卖货,可以至少获利三五百万两。
放着三五百万两,不但不要,甚至为了维系香料产地不被摧毁,可能还要投钱收购,然后销毁焚烧或者扔海里…
这么强烈的对比,想要说服别人,实在是难。
刘钰不结党,但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他需要拉一批在朝中支持他的人,而不是他自己舌战群儒。
李欗这个总督海军戎政,再加上皇帝儿子的态度,就非常的重要。
至于说收购香料然后焚毁、或者堆积在仓库里,这也是必须要做的事。
否则,英国的走私贩子就会抓住机会,去香料产地收香料。
大顺又不收,英国人收,搓香料的也得生活,为啥不卖呢?
一旦给了英国人机会,以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业能力、市场目光,等大顺与荷兰人谈好了,哪还有大顺的事儿了?
英国东印度公司要是不趁机会把荷兰人退走后的市场抢占,那就见了鬼了。
荷兰本就很拉胯了,刘钰还指望荷兰和英国人打第四次英荷战争,配合大顺和法国,毁掉英国的舰队呢。
这要是被英国人吃香料吃饱了,荷兰连当狗的资格都没了。
而且,荷兰的金融资本可是长腿的,而且荷兰是不禁止金银向外流动的,只怕得了英国人能从大顺买香料的消息,怕不是当天金融资本就全跑伦敦去了?
那还玩什么?合着废了半天劲,下南洋就是为了开个一口通商,赚点辛苦钱,那又何必拖到今年才下南洋?
十年前下南洋,效果一样。
刘钰想了一下,与李欗走到了荷兰仓库的会计室,叫亲随都在外面守着,不得任何人进来。
李欗一看这架势,再想着刚才刘钰说的那么古怪的、他难以理解的话,便知道要谈的肯定是大事。
果然,当刘钰说出了他的全盘计划后,坐在那的李欗彻底被惊住了。
自己的眼界,不过是南洋,哪里想过刘钰这边要搞这么大的手笔?
攻占南洋、毁掉荷兰东印度公司、再重组荷兰东印度公司、夺印度、遏英国、控制海上贸易链…
若能做成,那可真的是千秋功业了!
李欗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呼吸了几次,稳住了砰砰乱跳的心,内心也是无比激荡。
不管这事能不能做成,自己能参与到这么大的事中来,那也足够壮怀!
“这…这…”
连说了几个“这”字,李欗还是不能完整地说清楚一句话。
再想想之前觉得恶心的连富光等人,心想那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呢,怪不得鲸侯根本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原是要办这么大的一件事!
“殿下,且先稳住心神。此事绝密,万不可对外人提及。除非陛下,否则谁也不行。”
李欗尽可能稳住心神,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除了陛下,我定是谁也不谈。可是,这事儿…这事儿…”
使劲儿咽了口唾沫,终于憋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这事儿,鲸侯有几多把握?”
刘钰伸出五根手指,尽可能平淡地道:“五成。这五成里,包括我前些日子去欧罗巴参与的两场政变、包括我对阿姆斯特丹那些金融家心态的把握。若只是与荷兰合作,倒有十成的把握。”
“但与荷兰人合作,对于整个计划来说,也只是一半而已。”
“就像是安汶的香料,荷兰人封锁的厉害,使得当地人只能用香料,换荷兰人的大米。”
“如果今年我们不去收香料、不去送大米,那么只怕岛上要饿死许多人。”
“如果我们的海军封锁不严格,英国人一定会抓住机会,去那里收香料。”
“如果英国人拿到了香料,荷兰人的那点渠道就无意义了。我们与英国,是没办法合作的,除非我们准备让印度都成为英国的。”
“别看我对法国的杜普莱克斯评价颇高,但说实话,他有能力,但他是法国人。法国的海军在印度,根本就他妈是个摆设,法国人必败无疑。”
“印度现在简直堪比五代十国之乱,各地节度使藩镇割据。真要是让英国成了事,就在天朝锡兰的家门口,有这么个西洋强国,那可真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高卧酣睡了!”
李欗低头顺着刘钰的思路仔细想了想,终于明白刘钰之前说的那句“收来之后扔海里”是什么意思了。
听起来,像是疯了。
但若站在更高一点的角度去看,不但没疯,而且似乎是唯一解。
这,就需要大量的钱。
于是,李欗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刘钰对这些南洋巨富如此宽容,不管他们的钱来的有多脏,都来者不拒。
因为,确实需要大量的钱。
甚至,这钱第一年不是用来盈利的,而是用来赔的。
李欗想到了刘钰跟他讲过的当年奥斯坦德公司的茶叶事件,荷兰东印度公司疯了一般砸钱,赔本卖茶叶,靠着雄厚的资本压价,最终打赢了这一场垄断之战。
现在看来,这件事,似乎也差不多。
要砸钱,才能砸出来垄断地位、才能把竞争对手砸死。
而如今,大顺这边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控制了原产地。所要做的,只是保证在与荷兰的条约达成之前,砸钱保证香料产业不衰落,不影响两年后的产量,不给竞争对手钻空子的机会。
针对垄断,刘钰一语道破。
“想要垄断,便要舍得赔钱。赔钱,是为了将来赚大钱。这还只是个开始,不但今年要赔钱,等过几年稳定下来了,销路打开了,还得再赔一次,把葡萄牙人在南美的香料种植产业彻底搞垮。”
“荷兰东印度公司老了,老的彻底失去了进取心。我们还年轻,不应该学荷兰人这般老气横秋,甚至于坐在家门口收钱。我不喜欢。”
“殿下亦是年轻人,当有这股闯劲儿。这一次,我急需殿下的支持,因为海军这边要花大力气,防范今年的走私、防范英国人钻空子。”
“英国走私贩子,真的是无孔不入。荷兰人头疼、西班牙人头疼,现在终于轮到我们头疼了。”
李欗心想是了,确实需要海军的鼎力支持才行。
但许是刘钰对英国太过焦虑,李欗跳出了这个焦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鲸侯,我记得你说过,因着本朝禁止鸦片烟,所以英国东印度公司有法令,禁止公司在册的船携带鸦片是吧?”
刘钰一怔,不知道李欗怎么忽然想到了这个,下意识地嘲讽道:“并没有什么用。公司的船是不携带,可是他们搞批发啊,批发给小贩子让他们运,那还不是一样?”
李欗一拍手道:“哪怕只是个形式,但也可以看出来英国人行事是有顾虑的。如今英法正在印度交锋,天朝已得了锡兰,又有舰队。既如此,何不用计?”
“计?计从何出?”
“缓兵之计!”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李欗这四个字一说完,一下子点醒了刘钰。
果然,李欗道:“香料是块肥肉。鲸侯设想的,与荷兰人合作,这是妙笔,剑走偏锋。”
“既如此,何不以此肥肉相诱?行缓兵之计、使得英国人投鼠忌器?”
“便说荷兰人走了,这香料总得卖出去。对吧?”
“能卖的,就这么几家。何不如那些轻浮女子钓男子一般,使他们仿佛随时能吃到,那又差一点吃不到,便可使得他们觉得好好表现便可吃得到。”
“到时候,英国人必要约束手下,暂时先不得走私,以免天朝借机不给英国人吃香料的机会。”
“而且,亦可将香料拿出来,叫几家分一分。譬如英国分一些;法国分一些;瑞典分一些;丹麦分一些;葡萄牙分一些…如此种种,既不多,也不影响后续的计划。而且,还能回收一部分本金,至少,还能维系一下香料产业这两年不至荒废。”
“一旦与荷兰人的合作达成,一脚将他们踢开。便如轻浮女子钓了许久,忽说自己早就有心上人了,这不就得了?”
“除如此好处外,还有一处好处。”
“给荷兰人施加压力,让荷兰人知道,天朝未必非要与他们合作。”
说罢,李欗笑道:“鲸侯这不是当局者迷,鲸侯这是担心一口通商、坐地收钱担心的走火入魔了,一丁点都不想走这条路,是以一直没往这个方向想。”
面对李欗的评价,刘钰想了想,好像倒也是。自己确实是担心一口通商入魔了…
尴尬一笑,便郑重问道:“殿下对一口通商坐地收钱、和我设想的主动出击夺占市场…此二条路,是何看法?你支持哪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