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受到过良好传统儒学教育的皇子,很多年前,李欗第一次跟着刘钰去威海,参加关于工匠的表彰大会时,就学到了一件事:曲高和寡、下里巴人,和工匠们、水手们,拽什么子曰之乎、诗言者也,总是对不上的。
随着开始海军生涯,这时代的风帆战舰的恶劣环境、以及水手都算是流民无产者,战舰作为大顺“人渣”的孳生地,李欗嘴里多半也蹦不出什么子曰诗云。
那时候,李欗因为小时候生痘而坏掉的那只眼睛上,总是带着一个眼罩。
眼睛的故事,在大顺开国过程中,属于有点特殊意义。崇祯十六年的折箭为誓,算是大顺正式宣告可以对那些前朝官员继续使用,亦算是做好了接收帝国的政治姿态。
故而,伤了眼睛的事,并不需要为尊者讳。再者,毕竟这大顺是九宫山后的大顺。
那时候戴眼罩的李欗,倒是没想这么多。
后来在海军,戴眼罩反倒成了寻常事。毕竟,海军要整天看太阳、经验丰富者也会遮蔽一只眼以便快速适应黑乎乎的船舱和外面炽烈阳光甲板的场景转换,戴眼罩在海军内属实不罕见。
只不过,戴了几十年眼罩的李欗,从打赢了一战后的大西洋回来后,反倒不带眼罩了。
而是用上了工匠雕刻的、玳瑁为框、黑水晶为片的茶黑色眼镜。
用来遮挡那只眼睛的缺陷。
某种程度上讲,单从“召唤英灵、披上亡灵的尸骨”这件事上讲,李欗自身的条件确实挺好的。
小时候献祭的那只眼睛,可以让他召唤李自成这张小农均田卡。
老皇帝的亲儿子的血统,可以让他召唤老皇帝的对外扩张这张军官团卡。
十几岁就跟着刘钰去历练,实际上也可以召唤刘钰这张工商业卡。
当然,这些都只是外在条件。
让XX再次伟大的精髓,是用过去的、“青春版”的政策,来解决现在的、“衰老版”的问题。
进步主义皇帝的精髓,不是开明君主专制,而是在于“以全民的皇帝、全阶级的恩人的姿态,和平且快速地发展工业,在快速发展中加速和加剧阶级间的矛盾”。
拿三不同于过去那些君主的精髓,源于工业时代的来临,时代特色下的用旧思维来解决新问题。而时代特色,又使得要做加强版的拿三,那就不得不弄清楚“工业”、“商业”、“自由贸易”、“雇佣劳动”、“资本”、“消费”、“周期性动荡”等等这些新时代才有的、过去即便存在也可忽略不计的问题。
正如在《论贫困的消灭》中说的那样:垦殖合作社,具备的新时代的意义,便是:
一可以在资本主义的周期性动荡中让失业者有容身之所。
二是通过农业合作社拉高雇佣成本,让私营企业不得不开出比农业合作社更高的工资,才能招到工资劳动者。
且不说他是不是真心的。
也不说这一套东西是否真的能行。
更不提这一套内蕴含的浓厚的圣西门的空想味儿。
只说,能把垦荒,加上这两个意义。
那么,他就比那些旧势力、旧时代、旧脑子、旧贵族的那群人,便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大致可以这么说。
要做到加强版的拿三,在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这三件事上,至少得精通一件、曲解一件、扯犊子一件。
最起码,得有“发现问题”的能力。
然后,在发现问题后,得曲解一下“分析问题”的方向。
最后,在曲解了方向后,再得出一个扯犊子的“解决问题”的方案。
在这一点上,体现的最经典的,还不是《论贫苦的消灭》。
而是在那本名为《由制糖业问题引出的经济上的思考》中。
这本小册子的背景,是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海军封锁了法国,法国原本发达到逼着英国搞出来《糖税法》的加勒比制糖业的糖,来不了法国。
于是,拿一发动了替代运动,让法国种甜菜疙瘩榨糖。毕竟,法国本土这气候,种不了甘蔗。
拿一被流放后,封锁解除,加勒比的制糖业又能向法国本土卖糖了。可,法国本土的甜菜疙瘩制糖业也发展起来了。
保西印度资本的利益?
还是保法兰西本土资本的利益?
鉴于法国的传统——比如,之前引发了北美走私糖蜜问题的根源,即法国保本土的葡萄酒、而放弃了西印度资本的利益不准他们生产朗姆酒,导致法国糖蜜价格极低,也导致了北美走私贩子和北部州工商业的起步——很自然,这又扯到了“自由贸易”、“关税保护”的问题。
以及。
在本国内,毕竟,西印度那些岛也是法国的、经营者也是法国人。
在本国内,如果出现了产业冲突的时候——放在大顺,就是松苏利用印度棉的纺织品、和湖北用江汉棉的纺织品——是保全本土产业链的弱势方?还是保以殖民地为原材料供应链的强势方?
要不要给“法国的西印度的糖,加‘关税’,来保护本土的甜菜产业?”
放在大顺,就是“要不要给松苏的棉布,加子口税,来保护湖北的棉纺织业?”
这,是拿三的甜菜疙瘩问题的第一个思考。
第二个由甜菜疙瘩引出的思考,则更为有趣。
由甜菜、榨糖、种植业、农民、工人、土地、机器这些东西,引出的另一个思考。
即:大工业和农业是不同的。
如果爆发了革命或者起义,那么,土地资源尚可在革命后分割,如法革旧事可大工厂的机器是无法分割的,否则每个人手中都只是一堆破铜烂铁。
如果在工厂时代,爆发了革命或者起义、亦或者赶上了经济的动荡周期,该咋办呢?
工业发展,是正确的,而且显而易见当然是正确的但工业发展,是不是一定要走大工业路线?
是不是,可以走分散的小工厂的路线?遍地开花的小工厂的制造业,不是集中在大城市,而是分散在各个市镇如此,既发展了工业劳动者,也更容易在工人和农民之间转换身份。当工商业遭遇危机周期时,劳动者也可以下乡去避难,躲过动荡周期当然,这就是圣西门主义空想的问题,也是法国本土的社会存在和经济基础的现实。以及…为日后法国没走完垄断和大型煤铁联合体这一步,以至于混成了高利贷帝国主义埋下了伏笔。
但在大顺,尴尬的地方在于…南通的“伪男耕女织”模式的家庭铁轮织布机的纺织业发展,恰恰似乎走的是和拿三差不多的思路,至少,看上去是挺像的。
当然,本质上是不同的。这里面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是对现实的妥协、对旧势力警觉的权宜之计;另一个,则根本就是把这一切,视作未来。
拿三之所以这么想,还是老马那句话:用小农、小生产者的青春版思路,来解决小生产者已经衰亡的现实问题。即,遇事不决,就分田。再用分田的思路,琢磨大工厂,发现无解,总不能把大工厂都拆成零件吧?
所以,老马说,拿三的想法,就是一旦涉及到生产关系、所有制的时候,泡沫啪的一下就碎了,因为他不敢碰所有制问题,也不敢碰生产关系问题——为啥一定要把工厂拆成零件?为啥一定要用分地的思路去琢磨大工厂的问题?
而由法国的甜菜疙瘩,和法国殖民地的甘蔗,所引发的第三个思考…
应该说,这才是关键的做“进步的皇帝”、“全民的皇帝”、“小农、失业者、贫困者的皇帝”的关键。
即:自由贸易信徒所鼓吹的本质,其实以本国劳动者为代价而保护消费者,总的来说就是对富裕阶层有利,对贫困阶层不利消费者的利益,迫使制造商成为压迫者为了打败竞争者,必须以尽可能低的价格生产商品,他们肯定要让成千上万人陷入贫困,肯定要永远降低工资,肯定要雇佣妇女和儿童…
英国实现了某些现代经济学家的梦想,其工业品比其他所有国家都要廉价。但这一优势只是以劳动阶级为代价的商品的低价依赖于劳动力的低价,劳动力的低价使劳动者陷入悲惨的处境…如果不降低工资、不压迫制造业工人,在自由贸易中怎么能够占据优势呢?
如果自由贸易的信徒敢在法国实施他们的有害理论,法国将至少有200万工作者失业…
农业和工业,才是社会活力的两大源泉。外贸,只是其结果不要将我们的荣耀,与物质,亦即工业和农业分开不要将商业繁荣的虚假体系,建立在兴盛的国民工业的毁灭之基础上。如甜菜问题,如果为了商业繁荣、为了财政好看,就放开管制,让加勒比的甘蔗冲垮本土的甜菜,这就是鼠目寸光既然是一整套的“经”。
那么,和其余的小册子,肯定是上下联系的。
这个问题,就又绕回了在《论贫困的消灭》里的内容,并且是完美的衔接。
…国家由无力销售的生产者和无力消费的饥馑者组成,这种无力销售的生产者、和无力消费的饥馑者,(要发展工商业)则迫使政府像英国那样,在存在成千上万的失去一切的法国人或英国人的情况下,前往中国寻找成千上万的消费者假如,这些法国人或英国人如果能够购买食物和合适的衣物,那么,将能创造出比侵略那中国得到的最有利的条约,还要大得多的商业活动、和工商业的发展让国土的财富增长,好于去中国寻找市场固然说,这话从发动了二鸦的这厮嘴里说出来,绝对讽刺,自打脸到了极致。
也固然说,拿三是在用小农小生产的青春版思路,去解决小农小生产者即将衰亡的现实问题。
但是,他的想法,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达成效果的。
从纯粹的技术角度讲,他的思路是“以农业薪酬,和工业薪酬竞争,从而迫使工业不得不开出更高的工资。
而更高的工资,又会扩大国内市场。国内市场扩大,又促进了工商业的进一步繁荣”。
这个技术角度,是否可行?
在一定条件下,是可行的。
比如,从杰斐逊允许小块土地买卖再到西进运动宅地法的北美,从技术角度,也可以认为就是这么个路线。
但,问题在于。
老马说过这个问题,即北美的人口、耕地、土地等,适用于这种“青春版”思路。但老马也说,这个青春版思路,也只能走到南北战争之后,到了南北战争之后,就必须转向了。
而法国,固然说,人均耕地面积,比大顺这边要多得多。
但是,法国的人均耕地面积,只是和大顺比要多。仍旧没法和北美比,也根本不可能有每个法国家庭都有农场的地步。
这个现实基础摆在这,你凭什么能走“农业薪酬,和工业薪酬竞争”的思路呢?
你法国就算分了地,就算小农鉴于均分继承法主动不生娃防止下一代阶级滑落,问题是你法国的那点地,怎么可能让农业倒逼工业工资?
你法国人均几亩地啊?是人均比中国多点,但你和北美比,那不是龙王爷面前耍宝?达到铁器牛耕技术水平下的粗犷农业一年一熟的小农极限了吗?
差远了。
于是,这才有了拿三在《论贫困的消灭》里的思路。
首先,虚空地假设,法国其实有的是荒地,至少有个919万公顷的随时可以被垦耕的荒地,亦即1亿5000万亩的荒地。
然后再假设,这些这么多年都不种植的土地,两年就能开发出来。
然后再假设,每亩地可以创造大约10法郎的农业产出。
最后再假设,每亩地只收0.5法郎的税、或者给私人所有者的承包税。
然后再假设,200万的法国失业者,来经营这1亿5000万亩的土地。
最后由这些假设,得出结论:每个法国的失业者,平均每年可获得600法郎的收入。
然后呢,国家每年增加7000万法郎的收入、按照每公顷土地能多养两头生出来算法国又能每年多出来1800万头牲口的肉奶、这就又等于为法国的工商业增加了200万每年平均600法郎收入的强大消费市场。
而这么搞,就使得工业产业想要招人,就不得不给出比每年600法郎更高的工资,否则人民为啥不去种地呢?
如果工业产业每年给出这么高的工资才能招到人,那么这就等于一下子解决了法国的“内部市场”问题。也即这比去中国争取那点市场要强得多。
这样一来,法国不得起飞了啊?
问题也就在这。
你看,拿三又讲工业、又讲商业,又讲农业工业才是财富的基础、又讲不能因为商业利益而损害工农业发展、又讲世界是物质的、还讲劳资关系、还讲工资竞争…
问题就在于,他承认世界是物质的。
但偏偏,他解决的方法,一点不现实、也一点不物质。
他的一切解决思路,都建立在“假设法国现在有2500万公顷农业用地、以及假设法国现在还有900万公顷的未开垦的但一旦开垦就亩产很高的潜在农业用地”的基础上。
简言之,他的一切解决思路,建立在法国实际上有5亿亩耕地或者牧草地的基础上。
并且,假设每公顷土地创造的农业价值和畜牧业价值,在195法郎上。
当然,他也给打了个补丁——当法国没有足够的土地以足够低的价格时,这样的村社将在阿尔及利亚,美国本身建立分支机构;它有一天可以入侵世界!因为凡是有一公顷土地需要清理,哪里有穷人要养活,哪里就有它的资本、它的工人大军、它无休止的活动就算法国没有,那阿尔及利亚没有?那美洲没有吗?所以,不要纠结数字。纠结数字,有意思吗?
同样的言论,放在大顺,是啥意思?
即,按照法国的比例,假设大顺还有80亿亩可开垦的土地还未开垦;假设每亩土地能够创造大约5两白银的产值。
那么,大顺一共3亿多人,加上原本的十几亿亩土地,一共100亿亩耕地。
大顺的小农陷入贫民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大顺工商业发展的内部市场瓶颈,不就解决了?大顺这边雇工的工资一天就和几斤高粱米的问题,不也解决了?你给我一天开几斤高粱米,老子不当工人了,去当一年收入200两银子的农业产业军去也…
于是,贫困消除了、国内市场扩大了、工资上涨了、消费能力提升了…
这套道理,说的对不对?
基本上,在这个苦于资本主义发展、又苦于资本主义不够发展的时代,仅从技术问题上说,是非常对的。
特别的对。
问题在于,这又是一句“正确的屁话”。
法国去哪找5亿亩的耕地、以及1亿五千万亩的有开垦价值但未开垦的土地?
大顺去哪找100亿亩的耕地,以及在国土之间存在传送门和虫洞,能够不计物流成本瞬间达成“人均粮食拥有量”、“人均肉类拥有量”、“粮食全国均价、肉类顺间能从北美飞到甘肃”的技术?
只不过。
略微一想。
这和实学激进派的“先均田大移民、三亿人五口之家百亩之田,再发展工商业”的思路,是不是,像不像是一个妈生出来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