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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劳布图与海军那边的军官,自是明白刘钰这是“正愁没借口搞一搞他们的贸易竞争”呢。
这么一说,心里如何不明了?
当下便道:“国公放心,我们这就去办。便是没有,难不成就不能搜检之下竟在货物中‘发现’夹带吗?”
刘钰大笑道:“那倒是。这些事,你们就先去办吧。我与节度使大人一同去审问审问那些走私贩子。你们自去吧。”
“是。”
三人行礼之后,便退下了。
广东节度使引着刘钰去了关押犯人的地方,小吏递上卷宗,刘钰扫了几眼,便叫人把一个走私箱数最多的人先带来。
不多时,一个需要别人拖着才能走动的、满身都是血痕的人被带到了刘钰面前。
刘钰见这人的伤口已经有些发炎,怕跪一会没等问完话就死了,遂发了发善心,叫人拿了条凳子,不用跪着了。
自问了几句后,刘钰问道:“朝廷早就下令不准贩卖走私鸦片,我见你以前也是商贾,亦是一方人物,不会不知道吧?”
“既知道,明知故犯,又知此事一旦事发,最轻也是绞刑吧?”
那个已经被打了好几顿的走私贩子倒也是个硬汉,听刘钰这么一问,冷笑一声道:“若说我贩卖鸦片,真论起来,国公大人也有几分责任。”
他的官话说的尚可,听口音也不似是岭南人。
旁边几个官员厉声怒喝,刚要制止,却被刘钰停住,忍不住笑道:“这倒新奇。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走私贩子明知必死,想到戏文里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气势,应声道:“广州府自前朝以来,就是贸易重地。各国船只往来,多少人靠此吃饭?国公一句话,便将各国商馆迁到了松江府,可想过我们广东府的这些买办,该如何办?”
“替洋人买办的、转运货物的、分销洋货的、补给船只的、港口贩卖水果蔬菜的、运货的脚夫、乃至于妓院、酒馆、旅店,又有多少人就因着国公一句商馆必于松江府的话,没了活计?”
“至于朝廷办的这个公司、那个公司,我们这等小人物,如何轮得上?先是满朝勋贵大臣优先入股,然后就是各地豪商,最后才是散商。”
“你们发财,难道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松江府日益富庶,广州府却萧条冷落。说是大买卖谁都可以入股,可哪里轮得到我们?等我们知道,早就完事了。”
“如此情况,我贩卖点鸦片,赚些钱用,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之前各朝禁海的时候,出海也是大罪。今日有罪,明日又无罪,和这个,又有什么不同?”
“我之前与西洋人做些生意,若不是国公非叫他们迁徙至松江府,我哪会做这种营生?”
这理由听的刘钰只想笑,旁边的本地官员吓得面如土色,心道这话若是被朝廷听到,会怎么想?
可刘钰自己都没有什么愤怒,这些官员也知刘钰是什么态度,一时间只是惶恐,不敢说什么。
其实刘钰选择松江府作为大顺新的海外贸易重心,除了倒逼朝廷养海军之外,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长江流域比珠江流域更广阔,而且位置恰能沟通南北。
原本的历史上,近代以及现代开放之初,给过广东两次成为文化中心的机会。
但实践证明,珠江流域还是太小了,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哪怕是岭南文化圈物质基础最强势的八十年代,最终被追平之后终究也只是昙花一现。
现在大顺既有了海军,也能保证漕米安全了,广州作为贸易中心的优势,从各种条件来说,都远不如松江府。
长江比珠江更大更广不提。
广州附近也没啥特别优秀的货物,这时代都知道,广州亦产丝,然若以本地丝之粤缎、广纱,黯无光彩、色亦不足。用吴丝,方得光华既是这样,那把丝从吴地运到粤地,再在这里纺织出口,不就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吗?
而伴随着松江府这些年贸易的发展,本地生丝所需尚且不足,而广州出口又被松江府抢了,单单纺织一项,也会受到极大影响。
更不要说别的了。
刘钰遂问道:“你之前是做什么生意的?”
那走私鸦片的贩子道:“走大庾岭商路的。如今大庾岭商路已经萧条,之前江西瓷要走希江,然后过关五岭到广州再行出口。现在江西瓷不走大庾岭了,直接向北走长江,往松江府了。”
“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在那边又不认得许多人,也无门路关系,哪里抢得过吴人?自国公辟松江府为口岸之后,日渐困顿。”
“国公不会不知吧?”
刘钰坦然自若,点点头,道:“我如何不知?”
国家的政策变动,往往会影响数十万人的生计,不只是漕运如此,贸易也是如此。
大庾岭商路,源于始皇帝征百越岭南时候修的基础。到唐朝时候,张九龄又修缮完成。
可以说,这条商路,类似于大运河。
只不过,大运河沟通的是北方和江南。
而大庾岭商路,沟通的是岭南和两湖。
不管是大运河,还是大庾岭商路,某种程度上,都承担着维系国家的统一、不使产生离心的重要作用。
但这些年,随着刘钰上台主持对外贸易政策,实际上是悄悄地把大庾岭商路给彻底废了。
只不过因为不关系漕米问题,所以和废大运河不同,并没有立刻引爆诸多问题,也没有在朝廷内造成太大的影响。
但实际上,影响颇大,应该说影响了几十万人的生活。
无非这不是运漕米的大运河,这里的“百万漕工”,朝廷并不是很在意。
最开始,广东缺米,纵然丰收,也仅够半年之食。
所以,两湖地区的米,走大庾岭商路,一路到广东。
而刘钰上台主持贸易后,发展航海术,打造海军,开辟海运,使得广东现在吃的都是南洋米,而不再是两湖米。
他无意间就废掉了大庾岭的大宗稻米贸易。
至于剩下的,就更不用提。
生丝、茶叶、大黄、瓷器、棉布等等,也不需要走大庾岭商路去广东了,而是或者就近、或者改变方向去松江府了。
这里面随便一项,影响都在三五万人上下。
比如茶叶。
历史上引起了北美独立事件链的波士顿倾茶事件的武夷茶,加工中心在崇安星村,闽北地区。
大顺这边,前期因为台湾问题,以及时代惯性,以及荷兰等国在奥斯坦德茶叶事件之前没有直航、澳门在各国直航之前是最重要的茶叶中转地、各国要到三十年前才纷纷直航贸易等因素,茶叶的出口地也一直是广州。
形成了历史惯性。
而想要把闽北的茶叶运到广州,需要在闽北装箱,用人力运到江西上饶的运河口镇。
再从运河口镇,运到鄱阳湖。
而实际上,鄱阳湖才是大顺的茶叶中心。
除了福建的武夷茶外,两湖江西等地的茶叶,也是在鄱阳湖地区加工——除了西欧贸易,还有蒙古雪山等国内贸易所需的茶砖,以及俄国贸易所需的茶砖。而且西欧那边也不是只喝武夷茶,要在这里配两湖地区的其余茶货。
这里的加工中心长年累月,也有技术优势,北上南下都方便,所以这里成为了加工中心。
然后,去西欧的茶,在鄱阳湖分包,转赣江、过南昌、到赣州。
到了赣州后,沿章水到大余,走旱路,经挑夫挑着过大庾岭商路,去韶州,再经北江到广州。
单单对西欧出口的茶叶一项,靠此吃饭的挑夫,就有五万余人。
这五万人肯定也得养家糊口,稍微折算一下,就相当于至少二十万人的生计。
伴随着刘钰上台主持贸易,贸易中心北移松江府,茶叶运输路线自然而然也就发生了改变。
在刘钰牵头下,商会和贸易公司领头,以股份制的形式,开辟了一条新商路,修了运河和道路,连通了闽北和闽江,直接到福州。
从福州装船后北上松江府。
朝廷当然不会出这笔钱,商贾们没有人牵头也不可能搞股份制基建。
但是,这个基建投资是有利可图的。
茶叶省去了极大的运费。
大顺这边又搞外贸半垄断,并没有因为运费降低就内卷降价出口的情况,单单是省出来的运费,两年就够把投资的成本收回了。
既然能走运河和新商路去闽江,谁还挑着走那么远去广州呢?
仅仅茶叶贸易的路线转移,就影响了男女老少一二十万人的生计,其余的瓷器生丝粮食等,又要影响多少人呢?
这当然并不是他因此就可以贩卖鸦片的理由。刘钰听他一说大庾岭商路,内心唯一感慨的,便是“都是百万漕工,终究这关乎京城漕米的漕工,和岭南边陲的漕工,不是一回事啊”。
至少,朝廷对此可是不甚在意。
可能是,朝廷算了算,觉得真要是这些人起事,镇压一番杀了,其实比安置他们要省钱的多。
这个走私贩子的这些话,并不能引起刘钰对他的丝毫同情,只是让刘钰意识到,岭南问题也该提前布置一下。
京城在华北;经济重心在江南。即便废了大运河,华北和江南地区也是紧密联系的。
岭南地区的定位,又该是什么?才能保证南北之间的紧密联系?又不至使之快速衰落?
这个时代不可能有香港了。
要不要,通过朝廷的力量进行调控干预,将广州定位成“沟通本土和南洋的中转地、南洋米贸易的集散地”?最起码,容纳一些无地的失业人口做工。
还是说,保持原计划不变,仍旧通过国家干预,将所有的经济上的重要地位都让给松江府,包括南洋米集散和粮食期货等贸易,仍旧集中于松江府,搞出一个金融中心和工业中心地位?
想了想朝廷对诸如粮食期货之类的新事物的态度,以及皇帝猪圈养猪的心态,刘钰略作犹豫后,还是狠下心来。
心道:岭南百姓的命运,还是自发去下南洋吧。不衰败穷困,哪有动力自发下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