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纸溢出皇帝“真性情”的批复到了刘钰手里后,刘钰立刻酝酿了好半天的表情,琢磨着等真的见了皇帝该装成什么样?
欣喜若狂?
不负君恩?
有一点他心里一直很清楚,皇帝的话,哪怕看起来推心置腹,只能当放屁,半句都不能信。
今天信任无比恨不能掏心窝子,明儿说不定就咔嚓一刀了。
什么叫皇权?君言即法。
现在看来,皇帝兴致很高,也无非就是刘钰助他cos了一把汉武唐宗,收复了西域,顺带急流勇退赶紧交出了兵权。
真正让皇帝高兴的,还是军改之后,皇帝认为自己能把兵权握在手里,兵将分离,解决这个困扰多年的问题。
或者说,就算兵将分离会降低战斗力,但新式战术体系可以让大顺对周边和国内起义保证极大的军事优势。
不过皇帝总算是干了件正事,想着这个节度鲸海的名称,刘钰心想这个名头够想,可全是空头。
鲸海沿岸,地域广阔,可把当地打猎的部落都加在一起,够不够十万人都两说。
这个节度使,可能是整个天下最没牌面的。但既是让他负责朝鲜、日本、琉球的事,也算是大顺迈出了新型宗藩体系的第一步。
刘钰也不想留在这里太久,西域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
他借着准部的手,把黑山派、白山派的赛义德们都杀了。
天山以南,一片散沙,今后十余年定然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但也彻底断绝了朝廷想要图省事、直接让白山派或者黑山派的领袖去控制天山以南的想法。
想要不把这里变成财政的无底洞,就得按照刘钰计划的军改政策,持续移民。
准部、哈萨克、黑山派、白山派、布哈拉…这些人足够镇守这里的大将学会怎么搞平衡了。
这种倒逼朝廷不得不这么做的办法,实在也是出于无奈。
扶植天山以南的黑山派或者白山派的领袖,用羁縻政策,看似当时安稳了,实则将要为后世埋下数不尽的炸雷。
临着要走,将绘制地图、约束军纪之类的事又和军官们重申了一遍。
对于士兵,刘钰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一块巨大的石碑被立在了伊犁河谷,石碑上刻下了出征的经过,也把所有跟着一同离开刘公岛前往阿尔泰山的士兵的名字都镌刻在了上面。
他没有什么文采,也不知道该抄什么,只是简单地勒石记功。
士兵们被集结起来,算作送行。
平日里刘钰总说青州军是后娘养的,可是想着日后青州军可能要被拆散,心里终究还是有些触动。
西南平叛会有他们的血,西域安稳会有他们的汗,日后或许还要打缅甸、越南、日本,青州军的这群老兵可能要走遍整个中国,不知数十年后还能有多少人活着。
把心头涌出的这份难过掩饰住,骑着马检阅了一下青州军,最后还是没说太多忠心报国之类的话。
“士兵们,我马上就不再是青州军的主将了。临行之际,我只想说一句话。”
“你们为国征战的时候,是好汉。”
“但若将来,有人克扣你们的军饷,闹饷的时候,也要做一条好汉!都说,皇帝不差饿兵,可我只怕有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军饷是你们应得的。有人克扣军饷,该闹就闹。闹出了大事,我来解决。你要是闹不出大动静,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士兵们轰轰地笑了起来,他们从来不知道缺军饷是什么意思,在威海在刘公岛里,从来没有短缺过军饷。
没有人想到刘钰将走,会留下这么一句话。
但这些征战的士兵都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大人放心,若是有人克扣我们的军饷,我们定然闹出个大动静。对吧!”
几个胆大的起哄喊了几声,其余的士兵也都跟着笑起来。
等着笑声停歇,刘钰又道:“当然了,若是出现了金人南下、五胡乱华这样的事,想来你们还是有报国之心的。这个我从未怀疑过。”
“在我看来,只有两种仗。一种是自带干粮,保国、保天下;另一种,便是用你们的刺刀和大炮,去争更多的土地、财富。”
“上有庙堂,下有庶民,各有分工。庙堂里的人,便要让你们这些当兵的,永远不用去学岳武穆,永远没有自带干粮去保国保天下的机会。”
说完最后一句,刘钰冲着这些士兵敬了个军礼,跳上战马,头也不回,带着二百名挑选出的卫兵出了大营。
“送刘大人!”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剩下的士兵自发地叫喊起来。
逐渐融洽,化作同一声。
军营里奏响了军乐,淡淡哀伤,士兵们嚎着翻山之前的葬礼上学会的新歌,说不出的应景。
“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刘钰始终没回头,直到走出了很远,这才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下。
想着自己走之前嘱托军官的事,心想但愿你们能听进去。
嘱咐士兵的,是让士兵敢于闹饷。
嘱咐军官的,是让军官严肃军纪。
既然皇帝要招抚,那么这时候谁要是去抢劫、强歼,那就是给皇帝上眼药了。
青州军的军纪还是可以的,军饷发的足,平日里也一直在刘公岛上封闭训练,抢劫是一门技术活,他们还没学会。
但是其余的部队,尤其是松花江的那群府兵…
既然学了唐时的府兵制,就总要承担府兵的缺点:交了血税去打仗,那是去发财的。
抢劫、偷窃、藏私、抢女人,谁要是不干,回到村落,反倒要被人奚落为没本事。
出去打了一趟准噶尔,回家之后连个头巾、呢绒毯、马鞍子之类的东西都没抢到,在村子里也抬不起头。
想想当年被杜锋劫道的事,那已然算是“义兵”了。
唐太宗当年征高句丽,破城之后,士兵要抢劫,唐太宗也只能从自己的内帑里拿出来钱,换取了士兵不抢劫。
皇帝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或许会从内帑里拿出钱来犒赏的。
不过学好很难学坏易,青州军和这群府兵离这么近,估计三五个月就能学个五毒俱全。
也不知道会有几个人会被杀鸡儆猴。
回头望了望跟着自己一起去瓜州的士兵,纵马来到了张三彪身旁。
“你小子运气好哩。都说同袍兄弟共进退,阵型要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可终究是你攮死了小策凌敦多布。陛下要挑选出有功的士兵,要授勋了。你小子可谓是平步青云了,怎么也得混个三转勋。以后有什么打算?”
张三彪憨憨一笑,挠挠头道:“等领了钱,若有机会,先回一趟仁兆,把俺爹娘的坟好好弄一弄。”
“就跟俺们邻村的那个大户家一样,种上柏树,用青石条子仔细地砌好。到时候把俺们村的活人都叫来,摆上一桌子宴,找上吹拉弹唱的,一路撒纸钱。要弄可大可大的青石板,当按爹娘的碑。”
“坟要弄成俺们村最大最高的,到时候把俺娘的骨头找出来,买一套好棺材,就要柏木的。”
“等以后攒够了银子,俺就雇一些人,去海参崴垦荒。当个地主,俺大哥也在那,他要是没钱,我就帮着给他找个嫂子。弄个百十亩地,雇个三五个长工,到时候我再娶个媳妇。”
“老婆孩子啥也不用干,就蹲热炕头上的。饿了就吃白面馍馍。”
这个很朴素的愿望把刘钰逗笑了,说道:“成啊,这个倒是还真不难。只要有钱,雇长工去垦荒,那还不容易?海参崴这地方,是个好地方。早去早得利。你大哥在那边垦荒也挺好的。日后你要是能带人过去垦荒,五年之内也不收税。五年时间,雇些长工,买个牛马,怎么也不开个百十亩的好地?”
张三彪点头道:“是啊,俺也是这么想的。原来觉得,那地方可远可远的。这几年看着咱们的船经常去,也就不远了。大人,这海参崴离着威海,到底有多远?要是不走海的话…”
“呃…不走海的话,估摸着和来西域差不多远吧?走海的话,就近得多。”
张三彪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又想到了个关键处。
伸出手,比划了一下道:“等着俺买了地,就买上这么大的大缸,买它七八个、十来个。”
“大人不是说,前五年不收地税吗?我就把粮食都存起来,除了给长工和家里吃饭的,剩下的粮食都囤起来。”
“一大缸玉米;一大缸麦子;一大缸高粱…一缸就有三四百斤。找个木匠,做个大木头盖子,把装粮食的大缸都盖起来,藏好了。”
“等到再有饥荒的时候,就不用怕全家都饿死了。啥时候攒够了三五千斤的粮食,啥时候我在把多余的粮食卖了,换钱花,娶媳妇…”
对饥饿的可怕记忆,让张三彪最大的理想便是将来有七八缸粮食。
刘钰笑不出来了,想了一阵称赞道:“好想法。到时候别忘了在缸附近撒些石灰,就跟咱们在刘公岛上存粮一样。”
“嗯。俺也是这么想的…”
刘钰笑了笑,拍了拍张三彪的肩膀,走到了前排,默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