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些深层次的原因外,还有一个表象原因,使得他们无法在檀香山做过分的事。
因为,他们的垄断权、经营权,是以苦兀和虾夷之间的宗谷海峡纬度为界的。
显然,檀香山在这个纬度以南。
朝廷虽然管不到他们在苦寒地区的具体做法,只要缴税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种要冲之地,却是要管的。
垄断公司也不是闲着没事干给自己找不自在,真被朝廷揪着发髻,全都是麻烦。
是以这件事还是要朝廷出面协调,也就是最终还是要刘钰出面来协调。
皇帝的态度也是非常明确,那里傻子都知道是要冲之地,但将来有用,现在没用。朝廷现在没钱折腾那边。
最终刘钰出面,协调一下资本和士绅的关系。资本出钱,士绅出义,新学学生出力,三方用一种奇怪的组合,一起来趁着一战之前,比其余国家先走一步。
一战是要打一阵的。
打完之后,之后几百年的世界格局也就基本注定了。
这时候先走一步,顶的上日后走百步千步。一如刘钰做鲸海节度使时候的一些政策,需要十余年二十年的时间发酵,才能展示出价值和意义。
刘钰估摸着,打完一战,檀香山的移民增多,放出旧金山有金矿的事,就可以直接参合美洲的事了。那时候他在不在、活不活,也难说了,不过到时候形势皆成,也就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了。
以盈利为目的的公司,自然不会关注这些在他们看来乱七八糟的意义。
对他们来说,之前的诸多问题、今后转型挖矿的设想,这几座岛意义重大。
一来,这是岛屿。
来的人,没处跑。
不像是在北美温带地区一样,压迫的狠一点就跑路、起义、跑到远处种地过日子。
抓都没法抓。
类似“逃奴法”之类的东西,没用。
在岛上,可跑不远,而且岛上有密集的当地土著人,跑了多半也是死。
最关键的是第二点。
岛上已经出现了阶级分化。
比起北美的那些印第安人,岛上的人社会发展程度更高一些。
有酋长。
有士阶层。
有平民。
有奴隶。
和北美的那些印第安人,公司一般搞不好关系。而且因为阶级分化不那么严重,私有制理念还不深,是以把北美的印第安人拉入到资本主义剥削之中,是比较难的。
岛上则不同了。
岛上有非常明确的奴隶阶层,也有非常明确的士大夫阶层,掌握着医术、造船、战争、种植、简单历法等等。
而且平民阶层也是有一定的耕种水平的,虽然刀耕火种,种些古怪的芋头、椰子什么的,但比起北美那些逐水草而居的印第安人,也更适合与农耕文明打交道。
是殖民一个有阶级分化的地区容易?
还是殖民一个阶级分化比较薄弱的地区容易?
这些年在北亚、阿留申群岛、北美极地等地方的扩张,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案,那些阶级分化比较初级的部落,一个个武德充沛,战斗力颇高,不好对付。
反倒是已经出现了阶级分化的部落,对付起来容易多了。
或者,拉拢上层。
或者,取悦酋长。
或者,利用各个岛之间的部族战争,插手内斗,扶植一派、打压一派。
总归,越是阶级分化已经出现的地方,可用的手段也就更多。
阶级分化教轻的地方,大顺这边要不是优势太大,还真争不太过一批旧礼仪派的罗刹人,他们拉那些人的手段比大顺这边强不少。
这一点,舔上层,应该说,儒生是非常擅长的。
刘钰也没有避讳什么,直接引用了《史记》里的一段话。
“昔者,汉高得天下,群臣不知礼,乃命叔孙通定礼仪。”
“汉高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喧哗失礼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所以说,檀香山的酋长,尚不知为王侯之贵也,亦不知群臣之礼也。一旦知道,便如尝到了饴糖的蚂蚁,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岛上各邦征伐。你等上了岛,选一强者。以医术、歌谣、鼓乐、种植而近之。谆谆教导、循循善诱。”
“我们出枪,他们出人,你们挑唆…呃,不,你们教化。如此檀香山归于一统,又必要留其余部族为大封臣,行封建之制!”
“你们不是做梦都想行封建吗?记得,真要做成了,一定要行封建。留下一些大的封臣。”
“你可明白了?”
刘钰把那边的情况大致一说,说了一下战略上的思路,孟松麓也是多读史书的人,自然明白。
虽然,这显然也他妈的是霸道。
可…可…可这也算是管仲攘夷的变种?
至于要留大封臣、行封建,不要搞大一统,孟松麓自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大一统抵抗力比较强。
搞一堆封建臣子,就像大顺对付日本一样,只有这样才让他们不至生出来反叛之心。
当前的酋邦王侯不想干了、或者大顺不想让他干了,可以随时支持大封臣,搞掉他。
礼、乐,本就是儒生的本行。
孟松麓觉得,这次的事,也算是专业对口。
真到岛上大致统一而称王的时候,没有人能拒绝汉高祖感受到的那种“今日始知皇帝之贵”的诱惑。
那种肃然静谧、身份等级森严、进退有度、礼法严密的宫廷这一套,确实是很吸引人的。
要说难度,孟松麓想了想,似也不大。
岛上现在唯一能接触到的外来势力,就是大顺的这群人,这是先发优势。
之前在岛上,也用一些手工品换过椰子芋头什么的,而且也给一些酋长送过礼物,科学院的测绘制图考察团的人还得到了酋长的允许在岛上溜达了几圈,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语言和礼仪。
既然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难度,而且在战略的大方向上,刘钰也给出了指点和套路,孟松麓便道:“学生知道了。”
“只是,此番去,要多少人呢?”
刘钰道:“人我已经选好了。听你的,而不是听他们的。他们学的都是些实学,这种事一点也不擅长。”
“你们学的杂,所以你带头。第一批去的人,不多。我选了四十个人,皆有士的本事。”
“有会种地的、有会医术的、有会养牛马的。”
“你去了之后,先去接近酋长,学习语言。两年之内,混成个近侍,得一片封地,一些人口,就算是完成了先期任务。”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主要是你的金主这边,要求最好两年之内,能和酋长打好关系,弄一块地和一部分当地人做你们的封民。”
孟松麓的脸稍微抽搐了一下,还是挺直腰板道:“请兴国公勿用‘金主’二字。学生…学生不是为了他们去做事的。”
公司的人听了后,心下暗笑,心道说实话你还不爱听。没钱,你游过去啊?这运送个三四十人,这些年的基本工资、运送的牛马货物、各色礼物、种子农具,这不都是钱?
没钱,没钱搞什么万里殖民?
刘钰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在意这点小事,避开这个说法,又道:“天文学告诉我们,马上会有彗星。就是文公十四年,有星孛入于北斗,周内史叔服说不出七年,宋、齐、晋之君皆将死乱的那一颗。”
“你要真不好办,那就买一本天文年鉴,看看上面的日食月食什么的,再用彗星这个预言,行巫祝事而得近…”
孟松麓不由叹了口气,心想兴国公总是嘲讽我们,这一次说什么也要如市井坊间所言,不蒸馒头争口气!
这事听起来似也不难,自己两年之内,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遂道:“国公安心。诸位放心。学生跟随先生多年,不止粗通实学,更兼懂礼乐法度。”
“此事,见不得我等本事。”
“三年之内,学生不但把国公说的这件事办成,还必要编写一本转音切构的字典。”
刘钰见他壮怀激烈,笑道:“如此,最好。你若编成,价值千金。届时,也能免了你先生缺钱的困苦。他不是要去北方尝试乡约村社吗?正缺钱的时候,你若办成了,这字典拿过来,我给你们钱。”
虽然还是在提前,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现在淮南乡社的问题根源,就是没钱。若是有钱的话,现在转型哪有那么麻烦?
纵然他不想为五斗米而折腰,可这时候也没有了刚才矫正“金主”二字的气势,只好道:“学生尽力而为。只是还请诸位约束水手,不要在此期间于岛上乱来。我素闻海外水手,都是些…呃…”
他也没好意思说太难听的话,众人都哈哈一笑,觉得这没什么可回避的。
“你放心就是,岛上交易,不会让水手去胡搞的。两三年后,你若做成,得到了信任,我会派人把枪炮钢铁送到岛上的。”
“若能成王侯一统之事,你也算是开国元勋了。只要到时候知道,天朝与藩属出现矛盾的时候,坐稳了屁股,脑袋可别乱了。”
“真要做成,我必奏请圣上,封爵授勋,效汉时制度,若贾生之故。比之朝鲜、日本,又有不同。你可明白?”
孟松麓既是真儒生,自然是不语乱力怪神的,对刘钰这个不怎么吉利的比喻也不在意。
其中区别,他也明白。郡国并行,天朝任命封国丞相官,那自然与此时的朝鲜国、日本国等藩属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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