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课程的展开,从每晚的教学中了解到,这个课程是源自佛陀传下来的一种修习,由一位印度老师用英文教授,配以中文翻译,无怪乎中心会建在寺庙旁边。
但这个课程并不要求学员一定要信仰佛教,只要身心健康,愿意参加的都可以。
赵慕慈内心极度轻松舒适,她本是想坐下来静一静,至于信仰佛教以及成为某种宗教人士…
一时想到在寺院吃饭的情形,还是算了吧。
因为没收了所有能够转移注意力和消遣的东西,同时还规定成员彼此之间不可以交流和触碰到对方,保持一种“神圣的静默”,赵慕慈虽不解其义,不明白静默为何是神圣的,但还是遵循了规定。于是乎,虽然跟百十号人在一起静坐学习,但基本跟一个人没什么两样。
中心始终都很安静,大家都不讲话,眼神也不接触,在这种神秘而安静的气氛中,赵慕慈不由得也庄严了起来。
虽然课程的初级目的是要学员更加专注,更能观察到细微层面的东西,但对于用脑用惯、且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赵律师而言,把注意力放在一个点上长时间去观察,并不比做完一个项目或案件容易。只要一闭上眼,用不了多久,思维就会跑到很远的地方。
起初有些挫败,后来也就听之随之,放弃一贯的那种争强好胜的心态,不再试图一定要达到老师说的某种效果或阶段。
无法集中的时候,她开始放任自己思考自身的一些问题。
比如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坐在禅堂里,听着周围的住户不时的放鞭炮声,以及老太太叫孙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时,她忍不住会这样问自己。
在这万家灯火其乐融融的时候,她没有在家里,没有和父母在一起,没有和同学聚会,反而在这里,和数百号或许跟她一样的人聚集在这昏暗的禅堂里,企图获得一种如何更好的生活的教导。
不回家是想逃避母亲的坏脾气,免受荼毒。可是来到这里,却是为了获得某种救赎。
赵慕慈想起过去每一年在家里度过的日日夜夜。母亲的坏脾气,以及和父亲之间的战争,并不仅限于除夕夜而已。
除夕夜令她印象深刻,是因为在这样重要的节日和时刻,战争并未停止。母亲也不在乎。她不在乎这个节日,更不在乎其他成员的愿望和想法。这让她感到受伤。
她心里怨恨母亲。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怨恨父亲,怨恨他为什么娶了这样一位太太。童年没有欢乐的记忆,令她的整个人生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
唯一令她觉得欣慰的,就是她还算聪明,毫不费力就能考到好成绩,在学校里深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
她把那当做温暖和爱,也因此她学会了一种路径,那就是努力学习,出好成绩,争做第一,这样就可以一直呆在光里。
母亲令她怨恨,可她的聪明和天分显然又遗传自她。所以她感到矛盾又困惑,她对她又爱又恨。
其实想想,哪有孩子天生就不爱父母的呢?不爱大概是出生以后发生的事情。
她来这里,大概是想替自己找一些理由和视角,放下对父母过往的怨恨。也许这样一来,她便能获得救赎,也能有机会活在其乐融融,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家庭里面。
课程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她忽然开窍了:
成长中的那些不开心,那些无从选择的不开心,就是为了这一刻,为的是要她来到这里,静下心来,想清楚一些事情。
那已经发生的事情,就是唯一会发生的。好比她的出生,好比她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好比她拥有这样的父母。
即便一切没有发生前,存在亿万种可能,比如她有可能是男孩子,有可能长成比现在更好或者更坏的模样,有可能出生在更好或更坏的家庭,有可能拥有更好或更坏的父母,甚至没有父母,诸如此类的可能性,在她出生的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唯一成为事实的,就是她曾经经历的一切,她曾经成为的那一切。这是她无力改变的,这是她只能去接受的。
进一步,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不开心,她赵慕慈不照样成才了吗?没有变成罪犯,没有变成小人,没有蝇营狗苟,没有泯然众人。名校毕业,律政精英,外形美好,收入不菲,为社会主义现代化持续贡献着,也从未放弃争取自己的幸福。
还要怎样呢。已经很好了。这就是你的人生,赵慕慈。已经发生的事实,那就是唯一会发生的。你的经历,你的家庭,你的父母,你所有的荣辱和哀伤,遗憾和期待,没有发生的,那就不会发生,就不是你的命运。没有什么好遗憾,没有什么需要改变。Let it be.
晚上听老师的讲解,赵慕慈听到这样的话:
“人们不论是有无学问,有钱无钱,是男是女,年轻年老,都有各种不同层面的痛苦。当一个人在受痛苦煎熬时,也往往把整个家庭笼罩在愁云惨雾中。而如果这受苦的人有幸学习到解脱痛苦的方法,一时就能将痛苦拔除,并且顿时给家人带来安详。个人内心平静安详了,他的人生就变得美好。渐渐地,影响了周遭的人,进而推及整个社会都变得安详和谐了。”
她一时震住了:
这不就是在说自己的情况吗?难道说,母亲是因为处在痛苦煎熬中,所以才使整个家庭笼罩在愁云惨雾中?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长久以来,她一直从自身出发去看问题,总想着调整自己的心态,或者自己能够做点什么,哪怕是冷战或拒绝回家这样的手段,来迫使母亲改变,却从未站在母亲的角度想过,她为什么是这样的。
母亲又有什么痛苦?她又在受什么煎熬?赵慕慈无从得知。
对于母亲她向来是敬而远之,因为内心的怨恨,更加不肯接近,了解就更是无从谈起。
赵慕慈心中阴晴不定,一时想着,母亲也许有她自身的苦痛,因为疼的受不了了,所以才发作出来了,她和弟弟、父亲不得不帮她担着,因为她们是一家人;
一时又忿忿不平的想着,就算她受苦难,难道是她和弟弟造成的吗?父亲也是她选的,再怎么责怪也该有个限度。就因为她不开心,连她和弟弟的童年和幸福家庭都要一并毁了吗?…
如此天人交战,直至解散至寝室。
最终,赵慕慈还是决定体谅母亲。那毕竟是唯一的母亲。借了老师给出的视角,心里倒是通透许多,也少了许多抗拒。一时内心明亮,倒想出母亲的许多好来。
于是心下决定,年终的时候,照样抽几天回去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