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年的时候不像十多年后的今天,国内已经基本接受了变性手术,就算心里有点疙瘩也不至于说出口。但在当时,变性是个极其敏感的词,在面对手术风险的同时,还极有可能终其一身被社会所抛弃,也会被人在背后贴上“变态”的标签。
其实在国内,变性手术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已经开展,九十年代渐渐发展成熟。
绝大多数的两性畸形都得靠手术来去掉不必要的生zhi器官,最后为病人重塑性别。这是个现代医学绝对绕不开的手术,最后也成了改变自身性别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猜照片里这个病人是个变性人。”纪清说道,“原本他应该是个女儿身,后来改变了外生zhi器。”
“他下面那东西是假的?”
纪清笑得有些尴尬,说道:“其实病人都已经休克了,按常理来说这东西不应该那么大才对。”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只需要简单提上一句,就会让人豁然开朗。经纪清这么一说,周围人全反应了过来:“有道理啊,想想也是,本来人都已经休克了,外周血液灌注肯定很差,怎么可能涨成这样。”
纪清这时看向了吕文烈:“吕老师我说的没错吧。”
几个医生聊到了这个份上,吕文烈再藏就有点不厚道了。而且当年在纽约医疗中心也是一个年轻医生率先想到了这个方面,在这类问题上,年轻人似乎总要比他们这些老古董敏锐一些。
只不过那时候急诊忙得不可开交,病人情况也重,等想起这茬的时候病人休克已经积重难返。那时的感染异常凶猛,病菌经血入脑后爆发了严重的脑膜炎。之后皮肤脱落也开始继发感染,各类细菌合为一处,休克的程度可想而知。
这种情况下,就算是上帝也只能无奈地看上她一眼,握紧手里的十字架说句阿门算了。
这个病例最需要的其实就是病人的既往史,变性手术这条既往史是最为重要的。如果当时就有病人最完整的既往的手术史,或许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
“猜到变性手术确实很不错,小伙子反应很敏锐,这个病人就是个女变男的变性人。”
阶段性的答案刚公布,现场一片唏嘘。虽然暂时看不出性别和病人的病情有什么联系,但能在专家云集的会议现场先拔头筹,这个年轻人算是相当不错了。
“丹阳医院的?”
“嗯,刚才介绍说叫纪清。”
“丹阳医院算是中东部地区有名的大三甲了,果然人才济济,比我们那儿好多了。”
“不知道明海、上京两大一线城市有没有来年轻人,看那些小辈竞争可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打来打去要有意思的多啊......”
“咳咳”
这时吕文烈喝了口茶,轻咳了两声,适时地做了次清场,把众人的视线又拉回到了病例的身上。他非常清楚病人的情况,能猜到变性手术只是一个开始,之后还有许多弯弯绕绕在等着他们呢。
“能猜到这一步确实不简单,不过就算知道他变过性,你也没有说清变性和感染之间的具体联系在哪儿。”
纪清点点头,把之前想好的思路一股脑倒了出来:“变性手术非常复杂,女变男的话需要切除子宫和附件,最后闭合YD......”
“这些我们都知道,说重点。”
“我觉得是手术术后伤口感染,引起了这次大爆发。”
吕文烈扶了把眼镜,摇摇头解释道:“我们当初在猜到他是变性人的时候,病人的家属正巧到了医院。询问过后,病人确实是做了变性手术,不过手术时间在六年前,而且术后一直都很健康,没有感染。”
“没有感染?”纪清皱起了眉头。
他原以为病人的手术是最近做的,子宫全切后留下的残端很容易愈合不良造成感染。如果不去处理,感染很容易蔓延,最后造成感染性休克。乍一看一切都能对的上,但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众人也和祁镜一样觉得不可思议,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我刚才就说性别和休克没什么关系。”忽然一旁角落里一位老医生站了出来,见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后,他便依惯例随便介绍了自己一句,“我是上京大学三院皮肤科的,姓梁。”
“哦,三院皮肤科的梁晖主任吧。”
“嗯,正是我。”梁晖对自己的名头没什么好多说的,现在眼睛里只有幻灯片里的那个病例,“我就想说一点,病人的这种表皮松解症并不一定是感染造成的。”
老许没懂他的意思,连忙说道:“可是病人血常规和体温都表示他体内有感染啊。”
“不,你脑子没转过弯来。”梁晖用手指在太阳穴边上打了几个圈,解释道,“病人有感染,但病人的表皮松解症未必就是感染造成的,这并不矛盾。”
“按梁主任的意思,它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纪清跟上了思路。
“嗯。”梁晖这才点点头说道,“表皮葡萄球菌确实会引起表皮松解,但临床上的表皮松解绝大多数并不是由表皮葡萄球菌引起的。这一点很关键,大家一定要注意!”
“可刚才吕主任都说是感染性休克了啊!”
梁晖看着远处的老许愣了愣,又一次皱起了眉头:“老许,我记得你好像比我小几岁吧,怎么记性那么差。好好想一想刚才的经过,吕主任只说了病人的血常规和体温,可从没说病人是个感染性休克。”
“啊?是吗?”老许摸了摸有些秃顶的脑壳。
周围的那些医生也开始回想刚才的经过,似乎确实和梁晖说的一样。这是他们自己靠着血常规和体温断定了的结果,还没等吕文烈说结果,整个讨论就从休克改向了性别。
现在细想想,这一切确实有值得细究的地方。
临床上常见的表皮松解症分两类,以水疱血疱为主要症状的大疱性,和以皮疹坏死为主的中毒性。前者更多见于遗传病,后者则主要由服用的大量药物诱发。
“越说越远了啊......”
“是啊,这病人越来越复杂了。”
从最开始危重症常见的休克,聊到了需要遗传知识的两性畸形,再到属于整容科的变性手术,最后来到了皮肤免疫科的表皮松解症。
病人的病情越发扑朔迷离,讨论的内容也越铺越大。
忽然略显寂静的会场突然出现了有人拖拉椅子的声音,同时就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同样是倒数第三排的位置,但开口的人换了。
“梁主任,我懂你的意思了!”
这次起身的换成了胡东升,比起刚才略有些拘束的纪清,他显得更无所顾忌:“有可能是病人确实有某种感染,然后他选择了服用一些药物,这些药物造成了他的表皮松解。同时,原先的感染也没有被扑灭,产生了现在的休克。”
梁晖听着微微点了点头,虽然和自己的想法有出入,但不失为一个好建议。当然除了这个建议外,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个孩子的反应速度,要知道周围那些专家们还没绕出来呢。
然而没等梁晖作出回应,甚至周围那些医生的思路才刚准备和胡东升接轨,另一边的高健又站了起来:“梁主任说了未必是感染,其实也可以是大量药物导致了过敏,由过敏导致了休克。”
“那他为什么要吃药呢?”胡东升反问道,“我们虽然没既往史,但也不能瞎猜啊。”
“这就要从引起表皮松解的主要药物下手了。”高健展现出了自己的理论深度,“我记得最常见的药物包括磺胺类、非甾体类抗炎药、苯妥英纳和巴比妥类的中枢抑制剂、治疗痛风的别嘌呤醇和最原始的青霉素。”
一套药物说完,发言权又回到了纪清的手里:“刚才肾功能里血尿酸并不高,应该不是别嘌呤醇。苯妥英钠和巴比妥需要抗惊厥抗癫痫才会用到,剩下最常见的就是青霉素、磺胺类的抗生素,以及非甾体类抗炎药了。”
高健点点头头:“青霉素磺胺类早就被淘汰了,倒是巴比妥类和抗炎药经常合用以增加效果,我觉得是消炎药。”
“他体内有炎症?”
徐佳康坐在一旁也忍不住跟了一嘴,反应速度一点不比他们三个弱,甚至还玩起了自问自答:“哦,对,本来就是个女人,自免的可能性本来就比男的要高。”
高健同意他的说法:“我也觉得是自身免疫性疾病。”
胡东升并不同意:“那体温和血常规怎么解释?不可能没有感染却硬生生造成一个感染的情况吧。”
纪清早已经猜到他会这么问,连忙解释道:“表皮松解啊,皮肤都没了。”
“额,我倒是把这个忘了。”胡东升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按你们的思路就是一切都是药物造成的,表皮松解、过敏休克以及表皮松解造成的继发感染。”
“对。”高健点点头,明确了自己的观点。
“那我还是觉得老纪之前的表皮葡萄球菌更有意思。”胡东升不甘示弱。
徐佳康觉得没必要这么坚持:“表皮葡萄球菌就是个机会致病菌,感染的条件实在太多太苛刻了,至少现在我没发现病人有什么基础疾病。”
“他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胡东升忍不住吐槽了一句,然后扛着周围投向他们的近百道视线,问向了台上的吕文烈:“吕主任,我想问问病人是不是表皮葡萄球菌感染?”
历时足足2分半的四人争论总算结束了。
四人携着年轻人敏锐的思维,把周围那些危重症急救专家们远远甩在了后面。甚至有一半人从一开始就没跟上思路,最后导致接下去的两分半只能听个大概。
“我说......”老许忍不住挠了挠光秃秃的头顶,略显尴尬地说道,“你们能不能语速慢一点,这又不是在现场,那么激动干嘛?”
四人被他这么一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额,平时说习惯了。”
“我们也是被逼成这样的。”胡东升解释道,“一看到病例就会这样,恐怕是改不过来了。”
谁会想到本该各抒己见的病例讨论,最后被这四个年轻人抢了舞台,一轮下来还把周围人尽数甩开。现在别说他们了,就算是率先提出药源性这个概念的梁晖,以及担任病例讨论发起人的吕文烈也没能跟上他们四个人的速度。
听不懂怎么办?
那就把听不懂的部分全部切掉,就当自己没听过!
吕文烈可是很看中脸面的,病例讨论本该是他牵头他主持,现在风头竟然全到了四个年轻人那里,太没面子了。
为了能捞回话语权,同时把丢掉的注意力一股脑全拉回到自己身上。他选择直接略过刚才那一大堆讨论的东西,先回答胡东升的问题再说:“为了最大限度还原当时的情况,这个我没法说。不过我问过他的男朋友,病人最近的身体其实都还不错。”
“病人有没有服过药?”
“他男朋友说没有。”
吕文烈说的非常淡然,以至于让其他人的反应都慢了半拍,最后还是胡东升先发现了这个东西:“等等吕主任,你说男朋友,他不是变性成男的了吗?”
“嗯。”
吕文烈没多做解释,一切的解释都凝聚在了这个“嗯”之中。
果然“男朋友”三个字成了整个病例讨论的转折点,事情的发展终于又回到了以他为主导的既定轨道上,就连那四个年轻人也没了声音。
只不过,现在的情况又再度混乱了起来。
一个女人为了成为男的去坐了变性手术,但最后竟然还是和男的在一起?
这些医生们开了眼界,渐渐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