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诊断听了祁镜说的话,廖明威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考虑不周,忘了这个在平时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小细节。
如果是其他病人,少了这个过程也就算了,报告单上明确写着需要复查。可这次的病人是个半文盲,除了认得自己的名字外,识字量很少。老头连报纸都看不懂,别说看专业报告了,自然不知道需要复查。
只是少说了一句话,蝴蝶效应就这样产生了。所以在武德弘说要复查做肠镜的时候,病人表现得很激动,当场就拒绝了再次肠镜。
不过惩罚终究还是得由错误的大小来衡量,而错误的大小需要与事件最后的结果挂钩。没有后果作基础,死掐着这句话不放,廖明威是不可能心服的。
“你要看结果?”
“当然,你现在无非在说我的检查流程里有缺漏,确实有问题,但缺漏没造成严重后果,都算不上是误诊。”廖明威说道,“或许病人的问题就是息肉,我根本没误诊。腹泻是抗生素打出来的,出血是腹泻造成的。武主任的诊断也没错,他就是一个肛门造瘘炎。”
祁镜知道他不死心,算了算时间上也差不多了,便当众打了个电话:“喂,李主任,我送来的那位病人检查得怎么样了?”
“你怎么这时候打电话过来了?”李智勇很不情愿地读着片,抱怨道,“petct那么多片子,哪儿有那么快出结果的。”
“给个大致的意见就行了。”
“还大致的意见,你小子真让人不省心啊”
要不是因为对方是祁镜,要不是因为祁镜当初给他玩过不少好游戏,李智勇不可能去看这种能一眼就下判断的片子。他看着电脑屏幕上一张张掠过去的图片,顿了顿,说道:“那我就说了。”
祁镜点点头,听着被麦克风扩开的声音,说道:“说吧,我们听着呢。”
“典型的直肠癌术后改变,左半结肠局部有肠壁增厚伴糖代谢增高,我个人考虑恶性病变可能性很高。”李智勇一开始用的是比较专业的说辞,但说完后就有点忍不住了,“我记得你说过这病人之前做过肠镜的?”
“对,做过。”祁镜略有深意地看向了廖明威。
“我这一大团高亮区,就算是往肠管外长的,肠镜下也多少能看见些起伏才对啊!”李智勇也是直话直说,“我不是看不起你们医院,有一说一,你们的内镜医生也太次了。别说咱们的周敏华了,就算陈霄这小子没学上两年,实际操作下来也不至于漏掉这么大个东西!”
此话一出,全场的焦点又瞬间落在了廖明威的身上。
祁镜知道李智勇一向待人“刻薄”,要求非常高,这话肯定是说重了,帮着辩解道:“病人之前肠道准备不太充分,所以就漏了嘛。”
“不充分不能回去搞充分了再来?”李智勇听着更气了,“老爷子那肠子本来就和普通人不一样,来回折腾不嫌麻烦啊?现在倒好,不仅petct丢了一万多块钱,最后还得上肠镜做活检才能最终确诊,有意思么?”
“好了好了,李主任消消气。”祁镜又打起了圆场,“这次又麻烦你了。”
“麻烦倒不麻烦,就是听说你最近在玩那游戏”李智勇思路跳脱得厉害,一晃神就换了个话题,“听说很有意思啊?”
“我这儿还开会呢。”
“开会?哦,那你忙,咱们有空再聊”
如果这电话是别人,廖明威还有辩解的余地,可他没想到祁镜一上来就丢了把王炸,把李智勇这个影像学公认的奇才摆上了前台。关键对方还不是那种随口下诊断的人,能说一句“可能性很高”就等同于下了判决书了。
而且从他的口头描述上来看,这就不是一个需要大家一起讨论的东西。
糖代谢增高就意味着这些组织比普通组织更需要养分,而其中最常见的就是癌细胞。不论这些组织是良还是恶,廖明威这顶漏诊的帽子是甩不掉了。
“祁镜”廖明威还想叫他名字,但想了想还是改口道,“副院长,让老爷子回来,我想再为他做一次肠镜。”
“这得看病人的意愿了,等回医院再讨论吧。”
祁镜没再多苛责他,内镜没查出问题也并非廖明威内镜操作手法的问题。只要肯改善自己的做法,他依然是医疗中心最好的内镜医生。
站在一旁的李维也没受到多少批评。
这并不是说他没问题,病历内容写成这样是完完全全的不负责任。只是在这样一场大会上,拿着病程记录的内容说事,实在太小家子气了。
所以祁镜至始至终只是点了他的名,并没有多说什么。
真正需要说的还是苏婕。
就算已经熟悉了台上的环境和压力,她也不喜欢这种被人戳着脊梁骨的感觉。再看着两人一路下台的身影,苏婕也想跟着他们下去:“副院长,病人已经做了petct,我看我也没什么必要再”
“你不行,你还不能走。”
祁镜拿着病历资料,又往前翻了好几页,直到首次病程录之后,这才停手:“我想问一句,病人入院后谈话是谁谈的?”
苏婕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指了指自己说道:“谈话的是他女儿,我谈的。”
“最后签字的也是他女儿吧?”祁镜指着谈话单签字栏问道。
“对”
刚开始苏婕没往这方面去想,因为她根本就没觉得这会成为一个问题。但话题从病人的病情到检查,再从谈话转向签字,如此有针对性的提问方式,让她忍不住想到了那种可能性。
然而苏婕前脚刚有这种想法,后脚祁镜就把这种想法付诸现实:“拒绝做肠镜和ct的名字又是谁签的?”
苏婕脑门嗡的一声响,右手忍不住扶了把讲桌,在两脚无力的时候支撑住半边身子。动作很明显,明眼人甚至能从一系列肢体动作上看出她心态的变化。
“是,是病人自己签的。”
“哦?”祁镜又仔细看了看签名,皱起了眉头,“老爷子是个半文盲,认字不多吧。”
“他只是半文盲,不认其他字,但还是认识自己名字的。”
“认识不代表能签字,不要混淆概念。”祁镜否定了这种观点,“据我所知老爷子基本没握过笔,签字是有过,可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
“副院长,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苏婕嘴上不懂,但脑子里已经想到了,“该不会以为这名字是别人帮着签的吧?”
“那倒不至于。”
祁镜笑了笑,看向苏婕面前的讲台:“苏医生,帮忙点一下鼠标吧......对,点一下就行。”
苏婕身后的幕布在鼠标点击下出现了两张照片。
一张上面还能看清名字,一眼上去至少知道是哪三个字。而另一张就比较抽象了,要不是有对比很难看清楚写的到底是什么。
“病人叫霍修棠,左边是这句拒绝做肠镜后签的名字,大家多少能看清写的是什么。”祁镜晃着手里的病程录,继续说道,“而右边那个则是老爷子今天上午刚写的,字迹有些乱。因为他名字的三个字笔画太多,写起来麻烦,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连最简单的横和竖都对不齐。”
有了对比才有伤害,这种肉眼可见的差别,不得不让人怀疑签字的真实性。
苏婕看着这些,连忙问道:“这是今天上午签的?”
“对。”
被逼到了这个份上,苏婕完美诠释了什么是急中生智,辩解道:“之前我们教过他签字,教了很长时间,没想到那么快就忘了。副院长不会以为是我们伪造的签字吧,没必要啊!”
“伪不伪造不是我说了算的,我虽然懂得很多,但字迹方面还是得靠专家来判断。”祁镜说道,“到时候,我会把连同办公室监控录像和这两份笔迹在内的所有材料,一起提交做鉴定,到时候就能水落石出了。”
“监控???”苏婕这才想到办公室里也有摄像监控,顿时慌了神。
“嗯,我们医院有全市最好的电子监控系统,像素也是全国顶尖的。”祁镜解释道,“本来是想为医疗纠纷和医患冲突留取证据,没想到会在这个情况下发挥作用。”
“这......”
“苏医生不用紧张,我提签名的事儿不是为了和你辨个真假。”祁镜笑了笑,把几乎已经实锤了的错误一笔带过,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儿,“我说过,这里是病例讨论会,讨论的东西都是临床相关。签字这种问题,属于基本道德和法律,不是这里的重点。”
苏婕没明白他的意思:“副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算病人是个老年人,是半文盲,但至少认识自己的名字。只要是正常的老年人,想学写三个字虽然有困难,但只要努力下功夫,还是能写出来的。”
祁镜忽然问道:“可病人却写不好,不仅是当初正式签字的时候。就算今天上午,我把名字拆解成一笔一划摆在他面前,老爷子依然写不好。”
苏婕又想到了当时签字时的场景,确实非常困难。笔在他的手里就像假的一样,落笔走笔提笔完全和本来的字不一样。
所以在拿到了名字后,她心血来潮做了个后期加工,让字至少看起来完整了。
“你作为一名主治,老爷子的管床医生,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祁镜问道,“是单纯的人太笨,智商不够?还是有其他原因?”
苏婕沉默了......
“你没有!”祁镜用手指关节敲了敲资料本,传出一串清脆的响声,“你甚至都没想到过这个问题,以为文盲就是不会写字,教都教不会的那种。”
苏婕听了这些,微微点了点头:“太难教了,怎么教都不会,所以我就......”
“你有没有想过老头也是出身书香门第。”祁镜笑着看向台下,“这时候就要请到我们医疗中心的大才子纪清纪医生了,能注意到这点也是他的功劳。”
事情就发生在中午吃饭的时候。
那会儿纪清他们一起来到了丹医大,在食堂边吃饭边看着祁镜提供的材料,其中“霍修棠”这个名字和“半文盲”三个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修棠’应该出自《诗经·秦风·无衣》中的‘修戈矛’和‘与子同裳’。”
纪清用手指在半空写了个“棠”字,说道:“修不必说,被直接拿来用了。而这个裳去掉衣之后,再加上戈矛中必须有的木柄,就成了棠。这样有水准的名字不可能来自普通家庭,再想到老爷子当时出生的年代,寓意不言自明。所以我猜测老头之前是认字的,只是战乱导致家途中落,让他没能一直认下去。”
“我之前也在想,为什么教名字会那么难。”祁镜接着他的话,说道,“结果在病人的右手手臂上发现了一条伤疤,痕迹很淡,应该是很早以前留下的。”
忽然台下有学生说道:“是弹片损伤了手臂神经吧。”
“是什么无所谓了,病人也没想拿出来。”祁镜解释道,“弹片对肌力的影响不大,测过了有34级。但它多少还是影响了病人手腕的灵敏度,加上文盲,又没怎么写过字,签字出现困难也就不难解释了。”
“这么复杂的问题,我一个小主治怎么能看出来。”苏婕不接受这样的批评,“我可没纪清医生这么广博的文化知识储备。”
“我也没有。”祁镜说道,“但发现签字困难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病人手臂的功能出现了问题。而手臂功能出现问题最直观的体现就是肌力,就算影响小,病人的肌力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但看看你的入院体格检查吧,上面的肌力评级你写的是什么?”
苏婕总算知道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
不仅仅是签字的问题,也不仅仅是病人之后误诊的问题,从入院伊始,她的错误就被记录在了那本病历中。